皇兄 第134節(jié)
百里氏幾十年不曾留駐長安,很多細(xì)碎的小事,尤其是一些流言蜚語,根本無從得知。 百里昭初來長安,只有他被人當(dāng)話題談?wù)摰?,沒有人到他面前扯閑話的,他不知道其中緣故,只認(rèn)為晉王性情喜怒不定,不會往私情上想。 他對班哥說:“這種事晉王殿下最好不要知道,你不知道,尚能做孝子賢孫。百里家和李家的恩怨,遲早得有個了結(jié)?!?/br> 班哥試探著說:“太上皇身負(fù)頑疾……”沒有幾天好活的了。 百里昭:“一個人罪孽深重,只要他還沒斷氣,就得血債血償。” 班哥沉默閉嘴。 行吧,百里氏鐵了心找太上皇算賬,他何必攔呢。瞧瞧人家這氣勢,當(dāng)著孫子的面就敢放話要人家里長輩好看。 換做別人,氣都?xì)馑懒恕?/br> 班哥氣定神閑和百里昭一起品茗,為自己的好修養(yǎng)感到欣慰。 改天定要讓小善好好夸一夸,瞧他為了討好她哥多不容易,連親爺爺都賣了。 心底猛然一個想法冒出來———反正太上皇遲早要死。 百里家對太上皇,恨入骨髓啊。小善姓百里,父母皆因太上皇而早亡,她只會更恨。 若他先一步替小善報了仇,那他豈不是小善的恩人? 這么大的恩情,小善總不能不報吧? 到時候,她不愛他都不行。 第136章 太上皇召見百里昭,兩次召見皆被拒。 第三次命人去傳旨,大張旗鼓,華車羽幟,端出三顧茅廬的架勢。好叫人知道,他這賢君的開明和寬容。 這第三次,百里昭沒有拒絕,領(lǐng)了旨意,對前來傳旨的老中官說:“容我稍整儀容?!?/br> 不多時,百里昭重新出現(xiàn)人前。 樸素的寬袍,平平無奇,除了腰間一塊玉佩外,沒有任何配飾。不像是去面見天子,倒像是去尋常家里人做客。 他不肯用天子派來迎人的車馬和儀仗,牽一頭小毛驢,自得其樂,我行我素。 老中官委婉勸說,反而被百里昭直言不諱懟回去:“此行非我所愿,看在多次登門懇求的份上我才去見一見。既然請我去見,自然得按照我的規(guī)矩來。” 老中官不敢再噤聲。 此人狂妄至極,天子也不放在眼中。若是不小心惹怒了他,恐無法交差。騎驢就騎驢吧,高興就好。其它的也不是他一個中官能管的。 老中官趕回去向太上皇復(fù)命,那幾句大逆不道的話沒敢說,選太上皇愛聽的說:“百里公子感念陛下天恩,自覺有愧,不敢受華車羽幟,自認(rèn)毛驢才符合他身份?!?/br> 太上皇聽了果然心里舒暢:“他們百里家素來心高氣傲,前兩次不肯來,這第三次必然是要來的。這個百里十一年紀(jì)輕輕,倒把他們百里家的臭毛病學(xué)了十足。什么騎毛驢,假清高罷了。” 老中官不敢隨便應(yīng)話,在旁笑著伺候。 太上皇已經(jīng)好些年沒穿過天子冕服,今日換下常穿的道袍,總覺得有些別扭,在鏡子前照了又照:“朕如何?” 老中官道:“陛下威儀,可鎮(zhèn)神佛,令人見之心生敬仰?!?/br> 太上皇提提腰帶,躊躇滿志,和中官玩笑:“能不能鎮(zhèn)神佛不知道,但鎮(zhèn)一個小鬼綽綽有余?!?/br> 大殿之上。 百里昭一身布衣,與高高在上的天子遙遙相望。 天子冕服熠熠生輝,無一處不顯示皇權(quán)的高貴與壓迫。 隔著殿內(nèi)玉池,一個在上,一個在下,百里昭站立不跪,頷首行過尋常叉手禮,傲骨嶙嶙,卻又不失貴族風(fēng)范。 太上皇看清他的樣子,仿佛看見當(dāng)年百里延年輕時的樣子,下意識繃緊肩膀,音調(diào)加強(qiáng)試圖用高昂的語調(diào)掩蓋衰老的聲音。 “來者何人?為何不跪?!彼室鈫?,想讓這個年輕人難堪。 百里昭覺得好笑,聲音清朗,字字有力:“貴客登門,從來只有主人家掃榻相迎,沒聽過主人家臨門讓客人下跪的?!?/br> 嘲諷道:“讓客人下跪,這是哪個鄉(xiāng)下的規(guī)矩?” 太上皇一口氣噎在胸中上不來下不去,冷笑:“你就不怕朕殺了你?” 百里昭輕飄飄道:“百里家的人不畏生更不畏死?!闭Z氣淡然,提醒:“當(dāng)年你父親都不敢對百里氏喊打喊殺,立下誓言———李氏后人絕不傷百里氏性命,百里氏每一百年可讓李氏做一件事,換李氏江山相安無事?!?/br> 他揚起下巴:“我若橫死長安,正好破了當(dāng)年的誓言。我敢死,可你敢讓我死嗎?” 太上皇瞳孔微縮,手上青筋畢露。 正是因為先皇當(dāng)年立下誓言,就算他再恨百里延,也不能做什么。即使是在他登基后,暗中動作,也只能借助婦人的手段偷梁換柱,偷走百里延的小孫女。 百里延死得早,沒能看見最愛的兒子痛不欲生,聽說那個小輩最后瘋了,真是令人驚訝。 他只是想替百里延好好磨礪一下他的兒子,蒼天在上,他明明是好意,誰讓那個百里不爭氣,小小地折騰一下就受不住了。 從頭到尾,他沒有傷那個百里性命。百里延愛子的命,是丟在他自個手上。 太上皇打量百里昭。 百里十一和他的爺爺生得實在太像了,尤其是這副自命不凡的模樣,像極了百里延。 他問:“百里十一,你口口聲聲當(dāng)年的誓言,難道百里氏終于按捺不住,想行使百年才得一回的應(yīng)諾?” 百里昭輕蔑一笑:“為百里氏做事,是李氏求仁得仁,但你不配,也不會應(yīng)諾。” 太上皇氣得百里昭xue直跳,嘴唇顫抖。 他仍記得自己的初衷,收服百里氏,哪怕只是其中一個百里氏。好一會,他緩過氣:“你且說說。” 百里昭從容不迫褪去外衣。 原來他的衣袍下別有文章,一身孝服,白得刺眼。 百里昭步步向前,聲色俱厲:“李肅,若讓你自戕,你敢應(yīng)嗎!” 好似一聲驚雷在殿里炸開,年輕的百里像一把利劍攻向太上皇,他咄咄逼人,手無寸鐵,卻無形中握一把紅纓槍,仿佛當(dāng)年百里延挑開他的劍劃破他的面。 現(xiàn)實與過去的幻影交錯,太上皇呼吸困難,手不自覺撫上鬢角處凸起的淡淡疤痕。 屈辱和憤怒如海濤般淹沒他,他從寶座之中搖搖晃晃站起來,揮舞手臂,大吼出聲:“你放肆!朕要殺了你!” 百里昭哈哈仰天大笑,揮袖離去。 禁軍聽命行事,一擁而上。刀光劍影中,百里昭一襲白衣纖塵不染,如入無人之境,來去自如。 人影不見,隔空傳音——— “按輩分,吾乃汝師叔,汝才是放肆之輩!” “李肅,你為人惡毒心如蛇蝎,不敢破誓親自傷人,卻令我父母因你而死,此等滔天大仇,不報枉為人子!下次見面之時,便是我必取你狗命之際!” 太上皇一口血噴吐,眼睛猩紅,嘴里不停喊:“殺了他!殺了他!” 老中官急得眼淚掉下來:“豎子固然可惡,但陛下的龍體更要緊??!” 太上皇精神恍惚,言語錯亂,一會說東一會說西。急召而來的御醫(yī)們手忙腳亂,大殿人仰馬翻。 不多時,大室榻上,太上皇吃了藥,渾濁的眼睛顯出一絲清明,看了看四周,總算想起身在何處。有些呆滯,手腳也不聽使喚。 老中官一看就知道這是犯了癡癥后的余跡。近來太上皇經(jīng)常這樣,一激動就容易手舞足蹈說胡話,甚至昏厥。 過了半刻,太上皇手腳能活動了,開口讓人拿金丹來。老中官這才敢動。 “百里氏想氣死朕,朕偏偏要長命百歲活給他們看?!彼f話還是有些顛三倒四,哆嗦著嘴唇,“保重龍體,朕的龍體要保重?!?/br> 金丹取來,太上皇看了看其中一盒:“這是晉王進(jìn)獻(xiàn)的那一鼎?” 老中官答道:“正是,晉王殿下親自督工,此鼎金丹由九百九十九個老道耗費七七四十九天煉制而成,食之可延年益壽,增進(jìn)修為?!?/br> 太上皇拿出一顆,自己不吃,讓旁邊一個小黃門吃下。小黃門吃了丹藥,面色紅潤,并無任何不適。 老中官指著一口氣跑上跑下不帶喘還能搬動大鼎的小黃門,稀罕道:“陛下,此丹真神了!” 太上皇蹙眉遲疑,看著那盒金丹很是心動,但最后還是擺擺手:“賞你了?!比∮米约撼3缘牧硪缓械に帲渌?。 老中官瘦嶙的手小心謹(jǐn)慎合上錦盒,圓潤飽滿的金丹被陰影掩蓋,再次重見天日之時,被另一只骨節(jié)分明保養(yǎng)得當(dāng)?shù)氖帜笤谥搁g把玩。 “不必謝罪,我送的丹藥再好,皇阿翁也不會吃的?!卑喔缏唤?jīng)心,問來人:“他日常進(jìn)補(bǔ)的丹藥,還有多少余量?” 來者佝僂答道:“只剩三日的量。” “這三日照常將我的丹藥送去,一定要進(jìn)言勸他吃?!?/br> 來者不解:“殿下這是何意?”太上皇根本不會吃。 班哥含笑道:“一個人越是懷疑,越是愛舊物,用起來越不會猶豫?!?/br> 他送的金丹,可是名副其實的神丹。 太上皇自己吃的那些是什么,那就不好說了。 三日后,太極宮十萬火急,速召晉王入宮。 班哥進(jìn)殿的時候,石階上小黃門正洗刷血跡,御醫(yī)們正跪在殿外,誠惶誠恐,瑟縮畏懼。 班哥路過他們,覺得可憐。 這些人將來都是要服侍他和小善的,小善那個嬌滴滴的身子骨,動不動就喊這里疼那里痛,以后還不知要耗多少御醫(yī)。 要是太上皇把這批都?xì)⒘?,他用什么?一時半會地,到哪另找一批醫(yī)術(shù)精湛的御醫(yī)? 太上皇當(dāng)了這么多年天子,越活越糊涂了。御醫(yī)不能成批殺,得一個個殺。 總得留人治病不是么。 御醫(yī)們看見晉王衣袂飄飄而來,停留他們跟前,和氣的神情,甚是平易近人。 “既已問診完畢,何不下去歇歇?”晉王的話好似天籟,讓人重新看見生的希望,他說:“與其跪在這礙眼,不如去小室躲躲,有事自會有人前去召喊,皇阿翁若問起,有我擔(dān)著?!?/br> 小室就在殿側(cè),不比他們跪在這里遠(yuǎn)。太上皇大限將至,做什么都無濟(jì)于事。 早就想躲一躲,無人敢動,如今晉王發(fā)話,他們求之不得。 御醫(yī)們感恩戴德,倉皇而逃。班哥數(shù)了數(shù)背影,盤算著這些個人夠他用幾年。 一邊想,一邊邁進(jìn)大殿。殿內(nèi)香煙裊裊,混雜著刺鼻難堪的氣味,是病人將死時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