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離婚證和離婚協(xié)議書。

    昭棠腦子里仿佛有一根弦，越繃越緊，而且隨著每一次的繃緊，都撕扯得她渾身刺痛。

    她顫著手指揭開。

    昭錦程和葉君繁一年多前就已經(jīng)離婚。

    昭錦程看著她，神情一如既往的沉穩(wěn)，語氣平靜：“你mama將你保護得太好，她怕你無法接受，在離婚協(xié)議里加了一條不讓你知道。所以過去的一年多里，在你面前，我們依舊扮演著夫妻，她仍舊住在我們家。事實上，你可以看到，根據(jù)我們的離婚協(xié)議，你是跟爸爸的，我才是你的監(jiān)護人。”

    “我和你鄭阿姨的關(guān)系存在于我與你母親的婚姻結(jié)束之后，你鄭阿姨見得人，我們的孩子，也就是你的弟弟，也見得人。”

    “昭棠，你已經(jīng)十八歲，是個成年人了。你不再是小孩子，不能因為自己無法接受就怪罪到別人頭上。你應(yīng)當學著用一個成年人的理智去看待這件事，那時你就會明白，你沒有立場去恨任何人。因為從道德上來說，誰都沒有錯，如果一定要說，那你也只能怪生老病死。”

    你已經(jīng)是個成年人。

    誰都沒有錯。

    你只能怪生老病死。

    這就是她成年的禮物嗎？

    這就是她邁過十八歲，第一眼看到的成人的世界嗎？

    如果誰都沒有錯，那為什么偏偏是她？

    為什么偏偏就是她失去了mama？

    為什么偏偏就是她在失去mama一個多月以后就多了一個后媽、多了一個弟弟、然后他們將她的爸爸也搶走了？

    她還誰都不能怪，誰都不能恨。

    因為他們都沒有錯。

    可是一定，一定是有哪里不對的。

    昭棠極力地想要將自己腦子里混沌的一團理清。

    她一直追求邏輯的無懈可擊，尤其是在精神繃緊的時候?？嚨迷骄o，她越是執(zhí)著于毫無瑕疵的邏輯。

    可是邏輯走到這一步，已經(jīng)舉步維艱，前方一片黑暗，幾乎已經(jīng)走不下去。

    她的身子搖搖欲墜，她抬手撐住桌面。

    她的思維很慢，幾乎沒有辦法思考，可是她還在艱難地思索著，試圖為眼前的一切尋找出一個答案。

    她用力地呼吸。

    最后，她仰起頭，眼淚順著臉頰流下。

    她問昭錦程：“如果誰都沒有錯，mama就更沒有錯了，那你為什么還要和她離婚？”

    昭錦程沉默片刻，無奈輕嘆：“你還小，你不懂。”

    昭棠忽然尖聲打斷他：“你不要再糊弄我了！你剛剛才說我已經(jīng)是個成年人了，要直面你們成人的世界，現(xiàn)在你又說我還小，什么都讓你說完了，那我算什么？我和我mama算什么！”

    在那以前，昭棠從未用如此激烈的語氣對昭錦程說過話。

    不僅昭錦程，她活了十八年，從未用這樣尖銳的語氣對任何一個人說過話。

    可是那一刻，她已經(jīng)無比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認知、自己的邏輯走入了一個死胡同，她不能讓自己困在里面，她橫沖直撞，想要突出重圍。

    她哭著，直直盯著昭錦程。

    半晌，昭錦程無奈地嘆了一聲：“因為沒有愛了?！?/br>
    “為什么會沒有愛了？”昭棠不理解，嘶聲問，“你們不是從學生時代一起走過來的嗎？你們不是模范的恩愛夫妻嗎？為什么會忽然沒有愛了？”

    “夫妻之間，有愛也未必能從一而終。半路走失的太多太多，不止我和你的母親。”

    昭棠只覺頭疼欲裂，她痛苦地閉了閉眼，執(zhí)著地追問：“所以是你沒有愛了，還是她沒有愛了？”

    昭錦程無法回答她這個問題。

    她若有所悟地看著昭錦程，失神地點頭又搖頭：“所以，是她還愛著你，可你已經(jīng)不愛她了，對嗎？”

    “為什么？”

    昭棠的精神越是繃緊，對邏輯的追求就越是執(zhí)著和苛刻。她直勾勾地盯著昭錦程，不依不饒地追問：“為什么你從前愛她，后來就不愛她了？”

    昭錦程緊抿著唇，目光閃躲。

    昭棠就這么看著他，很快就從他的沉默里明白了一切。

    “是因為她不再漂亮了嗎？”她問，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幾乎聽不見。

    “因為她做了兩次手術(shù)，身上有了丑陋的傷疤？因為她這么多年不停地放療化療，她原本白皙飽滿的皮膚變得黯淡松弛，她原本烏黑美麗的頭發(fā)一點點掉光？她再也不是你學生時代的女神，她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婦女，再也和好看沾不上邊了？”

    “難怪……”

    昭棠看著昭錦程，任由眼淚大片大片從眼睛里滾落。她的視線里一片模糊，她松手，手離開了桌面的支撐。她搖著頭，一步步地往后退，離昭錦程越來越遠。

    她的嗓音嘶啞干澀，仿佛被困死在了沙漠里的旅人臨死前發(fā)出最后一句嘆息：“難怪你說，要怪只能怪生老病死。”

    這一刻，什么都通了，她的邏輯終于圓回來了。

    可是她已經(jīng)徹底走不出那個死胡同。

    腦子里那根線早已拉扯得她痛苦不堪，此刻也終于再繃不住，徹底斷開——

    啪！

    昭棠昏倒在昭錦程的書房里。

    她的病來得無聲無息，又急又快。

    高燒不退，扁桃體發(fā)炎，心口疼痛難忍。

    她似乎是感冒了，又不像是單純的感冒。

    她住在醫(yī)院一個星期，醫(yī)生給她開了各種單子，查血、胸透、ct……各項指標都很正常，但是她的病理反應(yīng)就是很激烈，一天比一天激烈。

    醫(yī)生也沒辦法，只能先按照治感冒的法子來治她。發(fā)燒就退燒、發(fā)炎就掛抗生素。

    可是好了又反復(fù)，好了又反復(fù)，她遲遲不好。躺在病床上，雙目無光，形容憔悴，完全不像是一個十八歲正直芳華的少女。

    因為護士cao作不當，她的手還輸液輸腫了，腫得像個饅頭，觸目驚心。

    昭錦程仿佛到這個時候才終于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他仿佛才意識到，他過于著急追求自己的幸福同時又強調(diào)自己道德的無暇，以此要求女兒無怨無恨，卻忽視了她的承受能力。

    所有的事情都發(fā)生得太快、太急了，他對她的要求又太高，一下子壓下來，終于沒讓她扛住。

    昭錦程帶她去看心理醫(yī)生，醫(yī)生診斷她有很嚴重的抑郁癥。

    應(yīng)該是從葉君繁離開之后就患上了，但沒有引起重視，如今雪上加霜，現(xiàn)在已經(jīng)反應(yīng)到了生理上。

    醫(yī)生私下里讓昭錦程注意點兒，怕她會想不開，做傻事。

    昭錦程終于將家搬了回來，這次沒有帶鄭菀晚和他得來不易的兒子。

    他每天都來醫(yī)院看昭棠，昭棠并沒有表現(xiàn)出對他的抗拒，只是失神地看著他。不知道她的目光聚焦沒有，只是眼神空洞，里面滿是茫然。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態(tài)，他還在這個時候?qū)⑷~君繁的遺產(chǎn)全數(shù)交給了她。他們的離婚協(xié)議上，葉君繁和昭錦程分割了財產(chǎn)，并且說明在她死后，將所有的遺產(chǎn)全部留給女兒昭棠。

    可是葉君繁生病多年，雖然之前有她和昭錦程的共同財產(chǎn)支付醫(yī)藥費，他們離婚以后的一年多卻是她獨自支付，治療費用已經(jīng)將她的財產(chǎn)消耗去大半。

    她留給昭棠的錢遠沒有她想象的多，但也不少。

    昭錦程情緒復(fù)雜地嘆了一聲：“不管你信不信，離婚，是你mama先提出來的?！?/br>
    昭棠沒有吭聲，就在昭錦程以為不會得到她的回應(yīng)時，她終于輕輕說了兩個字：“我信?！?/br>
    躺在醫(yī)院的一個星期，她試著代入葉君繁的角度去想，并不怎么困難，她就想明白了葉君繁所有的痛苦。

    明明還愛著那個人，可是那個人已經(jīng)不愛自己了。她知道他不愛自己的理由，可是她無能為力。她除了眼睜睜看著自己一天比一天憔悴、看著自己的頭發(fā)大把大把掉光、看著自己的美貌被病魔徹底摧毀以外，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甚至，連讓自己活下去的能力也沒有。

    她還要怎么去捍衛(wèi)她的愛情和婚姻呢？

    如果已經(jīng)感知到他的變心，是直接放手還是卑微地乞求？

    如果乞求能求來愛情，昭棠相信，她應(yīng)該也會這么做。可是她們都知道，愛情從來是求不來的。

    那除了放手，她還能做什么？

    信念轟然崩塌。

    昭棠忽然覺得這個世界陌生極了，令她惶惶不安。

    填志愿最后一天，昭錦程問她要不要復(fù)讀，她問昭錦程要來了筆記本電腦。揭開蓋子，沒有開機的屏幕黑乎乎的，鏡面屏清楚地反照出她如今的模樣。

    披頭散發(fā)，雙目空洞無神。因為輸了一個星期的液，她的臉瘦了好幾圈，下巴尖尖的，線條單薄得嚇人。

    她忽然想起了漢武帝和李夫人的故事。

    李夫人貌美，漢武帝喜愛，李夫人病后容顏憔悴，至死不見漢武帝。

    她覺得真是像極了。

    一樣的校園戀愛，一樣美好的開始，一樣的生病了。

    甚至，他們還不如她的父母。

    至少葉君繁從未拋棄過昭錦程，而她卻在一次小小的選擇里就毫不留戀地拋棄了路景越。

    昭棠最后報了離歲宜最遠的一所985大學。

    出院后，她坦然地告訴昭錦程，她要離開了，短期內(nèi)不會再回來。

    昭錦程震驚、憤怒、說什么也不答應(yīng)：“你要去哪里念書？去哪里都可以，我也不攔著你，我為你支付學費，你要是不想住學校，我也可以替你在學校外面租房子住，但你放假必須回來?！?/br>
    昭棠平靜地看著他：“抱歉，我現(xiàn)在無法面對你?！?/br>
    “你無法面對我？”昭錦程像是聽說了一個天大的笑話，滿臉荒唐神色，“我是你的父親，我生你養(yǎng)你！如果你是因為我娶了別的女人而恨我，那只能說你毫無道理！你沒有資格要求我在與你的母親離婚以后依舊停在原地，放棄追求自己的幸福！”

    昭棠閉了閉眼：“真的是以后嗎？”

    她看向昭錦程：“你和我mama離婚一年多，昭浩半歲……懷胎十月，你是想告訴我，你在和我mama離婚的第二天就找到了您的第二任妻子？并且當晚就有了兒子？”

    她輕輕扯了扯唇：“那您的幸福來得還挺快，老天對您還真是格外恩賜?！?/br>
    昭錦程啞口無言。

    但昭棠已經(jīng)不想再去追究這些了。

    到底是先離婚還是先出軌，已經(jīng)沒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