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回 面見帝王，卻不膽怯，神態(tài)自若，笑語晏晏，趙嘉寧自然刮目相看。彼時(shí)趙嘉寧四十出頭，氣度尊華，像一朵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牡丹花，比年輕的姑娘更有成熟風(fēng)韻。

    趙嘉寧饒有興趣地問他：“倘若朕撂了你的牌子，不選你入后宮呢？”

    舅舅“啪”一聲收攏折扇，誠懇道：“那臣也不嫁給旁人，一輩子留在徐家，當(dāng)個(gè)老公子罷了！”

    趙嘉寧撫掌大笑：“哈哈哈！留牌子，賜居擷芳殿。”

    舅舅在眾目睽睽之下，對(duì)帝王說出此生最狂妄的一句話：“臣乃徐家郎，只為帝王夫?！?/br>
    他與她，稱得上錦繡良緣四個(gè)字。舅舅入宮后，當(dāng)夜便侍寢，被封為持正。他的恩寵一日比一日隆重，一月之內(nèi)，侍寢十多日。

    閱盡美色的帝王欣賞他凌厲的美貌、孤傲的性情、后宮少見的熱烈風(fēng)情。最重要的是，他不讓她輕易得到，給她狩獵的快感。

    奈何一朝徐家傾倒，闔府被抄，金銀充入國庫，女子流放契北，男子身入風(fēng)塵。

    自古以來，前朝與后宮息息相關(guān)，徐家就是舅舅的后盾。后宮侍君暗自歡喜，認(rèn)為舅舅被徐家徹底連累透了，定要隨家族一起被陛下所厭棄。

    豈料徐家傾倒，舅舅的位份不降反升，一躍成為鳳君之后的貴君。

    舅舅曾無數(shù)次向趙嘉寧為徐家求情，哀求她徹查徐家貪污之事，求她赦免母親和姐妹的罪責(zé)。趙嘉寧雖寵愛舅舅，卻不肯為他觸動(dòng)朝堂。

    無論他如何哭求，甚至跪倒在琳瑯宮前。趙嘉寧卻只道：“后宮不得干政?！?/br>
    后來，舅舅與趙嘉寧如常恩愛兩不疑。趙嘉寧為舅舅大興土木，修建華美的“金甌殿”，賞賜無數(shù)珍玩寶器，甚至令人撕扯吳陵緞，只為博他一笑。日日復(fù)月月，月月復(fù)年年。

    罪臣之子如此受寵，朝堂上自然多有不滿之音。御史臺(tái)言官參諫舅舅是“藍(lán)顏禍水”，認(rèn)為他誤了朝政。趙嘉寧動(dòng)了怒，斬了十三個(gè)死諫的中書舍人。

    從此再無人敢說金甌殿的是非。

    說到此處，舅舅望著金甌殿外的蓼花，美眸流轉(zhuǎn)出少年般的光澤，青絲微遮眼角的朱砂痣：“鶴之，你說……這是不是帝王之愛？”

    他這話說的小心翼翼。

    我也不知其中答案。

    寵到極致，便是愛了嗎？

    陛下對(duì)舅舅是不是愛，我辨不出；你對(duì)我是不是愛，我更辨不出。

    我撐著自己額角，闔起眼眸，心里一切悲歡離合都似戲折子一般收攏：“帝王之心，豈是你我可揣測(cè)的。”

    回到府中時(shí)，已是用晚膳的時(shí)辰。我在寢房院落遍尋不到，也不知你身在何處，問過丫鬟，她們只道不詳。須臾后，你尋到我，笑道：“吃晚飯吧。”

    回廊處有你做的兩個(gè)傀儡人，除了沒有眼眸，其他與尋常人一般無二。你瀟灑打了個(gè)響指，兩個(gè)傀儡人便從自己身子里取出幾盤菜肴：云腿春餅、松鼠鱖魚、佛跳墻、雞rou酸筍湯……

    我與你對(duì)坐在如意紋春凳上，疑惑道：“這是……”

    你伸手摸了摸傀儡人的面頰，道：“這喚作‘人皮傀儡’?！?/br>
    人皮……！

    我心尖兒一顫，包金暗紋梅竹紅木筷落在地上，跌坐兩爿：“什么——”

    你神色自然，仿佛只是在說家常話：“這是我做的人皮傀儡，今日剛完工?？沈?qū)使其取人性命，決勝于千里之外。你別這么看著我，師姐的蝎子吃人rou，人皮浪費(fèi)了怪可惜的，我就……”

    額前青絲在你眼眸底烙下一片暗影，淺褐色的眼睛習(xí)慣了殺戮，仿佛狼目一般澄明。而你紫紅的唇艷得驚心動(dòng)魄，讓我想起斑斕的毒蜥蜴。

    你的唇一張一合，說著讓我心涼的話。

    你托腮在桌案上，輕笑道：“鶴郎有身子，得好好兒將養(yǎng)。我驅(qū)使這兩個(gè)人皮傀儡給你做了這桌兒菜撰，你可不許辜負(fù)我。”

    這些菜撰是人皮傀儡做的！我聞之欲嘔！

    你看了你一眼，欲說還休。沉吟許久，才說出一句：“你自己吃罷。”說完便順著廊檐燈籠的方向離去。

    你又打了個(gè)響指，令人皮傀儡退下。你端起四方冰裂紋瓷碟里的云腿春餅追上來，勸我道：“鶴郎！鶴郎休走！只有這盤不是！這盤不是人皮傀儡做的！這盤是我親手做的！”

    我停下腳步，你短促一笑，將云腿春餅遞給我：“對(duì)不住，忘了郎君是閨中嬌客，讓郎君受驚嚇了。妻主在這里給你賠罪?！?/br>
    你都追出這么遠(yuǎn)，我總不好拂你的面子。且嘗了嘗云腿春餅，照舊是往日的香甜滋味。

    你姿態(tài)不羈地斜靠在朱紅廊柱，含笑看我一眼：“你的妻主賢不賢惠？”

    賢惠一詞，向來是形容男子的。

    我一時(shí)語塞，長嘆一聲，無奈地看著你。

    月影縹緲，涼夜風(fēng)起，你驟然將我抱入懷中，低聲道：“鶴郎，不要怕我，不要怕我?！?/br>
    不怕你？你嗜殺成性，我如何能不怕你。

    我呢喃道：“于你而言，人命究竟價(jià)當(dāng)幾何？”

    你冷艷的眼眸望著寒月，緊扣住我的手：“倘若你在江湖里打過滾，你也會(huì)覺得，人命是最不值錢之物，如蜉蝣草芥?！?/br>
    第20章 戚尋箏

    我說過，人命是最不值錢之物，如蜉蝣草芥。

    帝王的命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