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雪然今日眉目舒展，自有一番歡喜在里頭，興許是遇到了什么喜事。我調(diào)笑道：“你是遇到什么喜事兒了，今日看起來這么有興頭？”

    雪然道：“我收到了醉歡的書信?！?/br>
    “她說什么？”

    “她說，庚帖都準(zhǔn)備好了，等她回到鄞都，就娶我?！?/br>
    第30章 戚尋箏

    賦娉婷抬眸看著皚皚雪景，澄澈的眼眸深邃起來，似有憂色。她抬手飲一口中山松醪酒（1），拍手示意：“來，將本媛贈給戚千戶的禮呈上來?！?/br>
    我與賦娉婷素?zé)o私交，不知她緣何要贈禮？贈的是什么禮？

    我向來不習(xí)慣與酸腐文臣言語應(yīng)酬，便朗聲道：“無功不受祿，狀元無緣無故給尋箏送禮，尋箏收還是不收，都怪不合適的?！?/br>
    賦娉婷仍舊神色從容：“高媛看了娉婷送的禮，再說不遲?！?/br>
    與素雅的衣裙相稱，賦娉婷綰著圓杏髻，不飾珠玉，只簪著兩支青碧竹枝絨花，添幾許顏色。

    幾個丫鬟將“禮”呈上來，卻不是金銀之物，而是一卷《大順民間載錄》。

    我翻開書卷，記錄的正是元甍帝在任時的民間雜記，編載人是國子監(jiān)的諸位文官。書卷載錄的是民間之事，十分詳實。

    這一頁說的是全州大旱，那一頁記的是銅陵起義，民間之苦，數(shù)不數(shù)勝。洛陽有官兵強(qiáng)制征役，連八十余歲的耄耋老嫗都被拉去抵御樓蘭沙蛇，古來征戰(zhàn)，三年不歸。

    我譏諷道：“怪不得陛下聽?wèi)蛑畷r，起義軍的刀都架在她脖子上了！旁的帝姬尚可，儲姬殿下都嚇得躲進(jìn)了桌子底兒。”

    賦娉婷嘆道：“洛陽流轉(zhuǎn)這么一句，生男猶得嫁比鄰，生女埋沒隨百草（2）。千戶高媛可知道，樓蘭的琥珀泉邊，埋的可都是大順女兒骨！”

    我把酒煮在銅爐中，不在意地笑道：“我就是個江湖刀客，被招安了，歸順朝廷養(yǎng)活自個兒，大順朝的興衰，可輪不到我置喙?！?/br>
    “你不是?！辟x娉婷絲毫不懼我的惡名，眸子晶亮望著我，“戚千戶流轉(zhuǎn)江湖時，可憑借一柄九亭連弩稱霸蜀中；如今歸順朝廷，自然可以攪動天地，翻云覆雨?！?/br>
    奈何我是長帝姬的人，我要做的事，是助長帝姬奪得江山，不是為大順開太平。

    大順太不太平，與我何干？

    我再翻動書卷，后頭的筆墨更是觸目驚心：疆陵顆粒無收，人相互食，老弱病殘被稱作“兩腳羊”；梁州悍匪盛行，民不聊生，青天白日都不敢出門；臨安的一伙兒貪官分贓不均，竟為爭銀兩鬧到了東宮。

    她們鬧到東宮，趙福柔是如此發(fā)落的：“都是同僚，不要吵不要鬧，不要喊不要叫，你倆把貪來的錢平分了吧？”

    我對趙福柔肅然起敬：“好個儲姬殿下?！?/br>
    賦娉婷切切道：“我收錄的這本載錄，根本送不到陛下跟前！宮中權(quán)宦當(dāng)?shù)?，貍奴那閹奴把持了半個朝廷，哄得陛下整日飲酒作樂！”

    我寬慰她道：“這本載錄便是送到陛下跟前，她也管不了。”

    賦娉婷一滯：“……”

    我望著扶搖升起的酒煙：“陛下寵信閹奴，咱們這些遠(yuǎn)臣，有什么法子？”

    賦娉婷挺直腰肢，她的身形似水仙花般清雅出塵，言語不卑不亢：“娉婷以為，世上之人，分為蚍蜉與鴻鵠！那我等雖為小臣，但既能登上天子堂，便算是人中鴻鵠。既然如此，你我便該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

    原來她要我與之結(jié)盟，重塑這千瘡百孔的大順朝。

    我仰頸冷笑：“這橫渠四句說來容易，若要行來，可算千難萬難，弄不好還要粉身碎骨，遺臭萬年?！?/br>
    我只愿為你粉身碎骨，不愿為天下人粉身碎骨。

    天下人貪嗔癡妄，憑什么讓我戚尋箏舍身奔赴？

    賦娉婷起身，她攏著袖子，在云徑上踱來踱去，神色真切：“我知道，戚千戶有驚世之才，擅機(jī)巧暗器，會帶兵作戰(zhàn)，倘若肯為天下太平而戰(zhàn)，對天下蒼生大有裨益！”

    我笑著搖頭：“可我不肯。”

    賦娉婷與我下完幾局棋后，便帶著她那幼弟離去。我獨(dú)自坐在雪前，看著書卷上的人間之苦，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被觸及了。

    入夜，我出現(xiàn)在長帝姬的密道里。

    趙嘉云懷里抱著一只琥珀眼的貓兒，咳嗽一聲，竟將一口痰吐到跪地的寵侍口中。寵侍乖巧地將痰咽了下去。我知道，這是鄞都的新玩法，名喚“香唾壺（3）”。

    我望著趙嘉云保養(yǎng)得宜卻皮rou松弛的面孔，直欲作嘔。

    誰料這老虔婆自個兒作踐人還不盡興，她寵溺地摸摸寵侍的頸子，笑道：“好乖乖，戚千戶喝了酒，該漱口了，你去伺候千戶漱口?！?/br>
    寵侍膝行而來，仰著脖頸，等待我將漱口水吐入他喉中。我卻只冷冷看了一眼，道：“屬下出身蜀中，地處偏僻，并不習(xí)慣如此伺候。”

    趙嘉云拍著貓兒的后脊，戲謔道：“你們年輕人啊，就是不會享受。嘖，罷了，罷了！”

    我把玩著小幾上的黑玉棋子，聲音平和：“屬下為您做了這么多事，您的人，可曾搜尋到屬下師娘的下落？”

    趙嘉云語氣淡漠，道出的言語卻字字帶刺：“有又如何？沒有又如何？”

    我心中有些激動，指尖顫動起來：“還請長帝姬切莫傷害屬下的師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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