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娘作勢推拒，笑道：“奴婢一個下人，哪敢受公子的孝敬？折煞奴婢了?！?/br>
    我的心越發(fā)緊張，七上八下，軸轆一般。我指尖握緊了自個兒錦袖，急急問道：“姑姑千萬收下！眼下我舅舅究竟如何？可曾被懲處，可曾入冷宮，可曾被賜死？”

    見了豐厚的銀兩，宦娘笑逐顏開，將一只只金元寶收到腰間香囊里，勸慰道：“看公子急的，小心您的身子啊。奴婢是御前服侍的，自然知曉徐貴君的動向。貴君在金甌殿好好兒的，您的心放下便是?！?/br>
    松煙伸手撫我胸口：“公子順順氣，莫傷了孩子?！?/br>
    我蹙眉道：“當(dāng)真？”

    宦娘含笑道：“再真不過，還有啊，徐貴君請您入后宮一敘，徐公子，準(zhǔn)備入宮罷。奴婢身上還有差事，先告退了。”言罷她彎腰萬福，退出碧紗櫥。

    乘轎入宮后，我心里照舊油煎火燒，千般擔(dān)憂，萬般記掛。豈料舅舅卻跟沒事人兒似的，斜倚著美人榻，吃著葡萄，聽著戲。

    福恩挑開錦簾，我扶著松煙的手走進去，被殿內(nèi)的炭暖熏得身酥體軟。我喚道：“舅舅！”

    舅舅托腮望著我：“喲，鶴之來了?！彼】谛】趪L著絳紫葡萄，又垂首將籽兒吐入宦娘跪捧的高足金盤里，動作無不矜貴優(yōu)雅，好一副富貴美人的模樣。

    臺上的戲子甩著水袖一詠三嘆地唱道：“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舅舅笑道：“多少年了，本宮最愛聽的，還是這一出《牡丹亭》?！?/br>
    我坐在紫檀荷花雕龍羅漢床上，嘆道：“舅舅，眼下這光景，您怎么還能聽得下戲去？那七位老臣在前朝以死諫君，正鬧得如火如荼，她們要陛下賜死您呢！”

    舅舅又咽了顆葡萄：“本宮都不急，你急什么?！?/br>
    “我擔(dān)心你?！蔽仪星械馈８６鹘o我奉了茶，我也無心去嘗，“自古帝王行事，皆是江山為重美人輕，倘若陛下為安撫老臣的心，把你……你別聽?wèi)蛄?，與我一起想個法子應(yīng)對才是正經(jīng)兒?！?/br>
    舅舅吩咐道：“福滿，你把本宮庫房里的壽眉茶（2）斟給公子，那個是安胎的?！?/br>
    我勸道：“舅舅……”

    舅舅含笑道：“快別憂心了，你的小臉兒都急白了，倘若戚高媛看到，該多心疼？你呀，你不懂我和妻主的情分。她會護著我的。”

    雖說我親眼所見，陛下對舅舅，可算是嬌寵入骨。他愛吃西域的葡萄，陛下便令禁軍日夜兼程，千里相送，累死了不少汗血寶馬。舅舅愛聽裂錦之音，陛下便賞下價值萬金的吳陵緞，供他撕扯取樂。

    即便如此，我還是擔(dān)憂。

    然而寵歸寵，朝堂局勢動蕩不穩(wěn)，陛下急需老臣的輔佐，當(dāng)真會為了舅舅不顧萬里江山？

    舅舅眉眼溫柔，他將一顆葡萄擱在玉指間把玩片刻，隨手送入我口中，續(xù)道：“妻主說了，在她眼里，大順江山遠(yuǎn)遠(yuǎn)抵不過我的一個笑臉兒，那些酸儒老臣要她賜死我，下輩子吧！”

    我沉吟道：“可是……”

    “沒有可是?！本司艘惶魟γ?，右眼角的朱砂痣使他美如妖孽，他出言譏諷道，“大順朝堂不穩(wěn)，是那起子文臣武將沒有本事，與我徐楷甚么相干？女人沒有本事，便把過錯往男人身上推，古往今來皆是如此！鶴之，你且看著，便是殺了妻主，她也不舍得傷我分毫！”

    見舅舅言語篤定，我才放心幾分。我們男人的榮辱興衰，都系于妻主，與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得到妻主寵愛厚待，是一個男人最好的歸宿。

    舅舅受寵，便恃寵而嬌，我卻不會如此。即便得你寵愛，我還會時時恪禮守貞，不敢肆意。倘若有朝一日，我與你的信仰相悖，我也不會與你的信仰一爭高下。

    我會一條白綾了結(jié)自己，不讓你為難。

    翌日與賦雪然在海家府邸賞完花，便乘轎回府，恰走到人聲鼎沸的棠棣湖，一個抬轎婦人踏到鐵蒺藜（3），竟不能行走。

    那轎子一顫，我輕喚出聲：“嗯……”

    松煙連忙將我扶出來，急切問道：“郎君，顛著身子不曾？”

    另一個轎婦左看右看，覺得此事蹊蹺：“喲，這又不是戰(zhàn)場，怎會有這鐵疙瘩？！”

    我抬眸看著四處，堂弟湖邊不是行院便是酒樓，香風(fēng)十里，錦燈萬重。畫舫的二樓舷窗有手持折扇的伎子探出頭去，嬌聲軟語地攬客。

    我是閨中郎君，不便拋頭露面，眼看著滿街女客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我又慌又急：“松煙，轎子坐不得，咱們走回去罷？”

    “不成！”松煙一壁扶穩(wěn)了我，一壁道，“從這回府，足有好幾里地，郎君走不得?！?/br>
    我們這等男眷，平日養(yǎng)尊處優(yōu)，半里之外的路便坐車乘轎，的確從未走過這么長的路，何況我還有身孕。

    “這街上的鐵蒺藜本事抓賊的，不料傷了郎君的人，是在下的錯?！焙鲇袀€女子從酒樓前的朱紅廊柱后繞過來，笑道，“郎君不便回府，不如暫去在下廂房中待一待，如何？”

    見有陌生女子嬉笑而來，松煙登時護在我跟前，怒道：“放肆！”

    眼前的女子一身華錦，上著松綠交襟短襖，下穿象牙白妝花馬面裙，頸繞珍珠瓔珞，高髻金釵，一副富家小姐的模樣。只是她的笑有些浮浪，仿佛剛從畫舫的伎子身上下來。

    我搖頭道：“我已嫁人，倘若再去小姐的廂房，便是不守夫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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