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姐望我的眼神里有愧疚之意，她緩緩搖頭，頸上璧玉連環(huán)瓔珞翕動(dòng)起來：“弟弟，其實(shí)你不必勉強(qiáng)自己?！?/br>
    我伸手替長姐正一正瓔珞，觸指微涼。又隨手捋動(dòng)那瓔珞垂下的清碧水滴流蘇，我心尖忽冷，索性把話挑明了：“長姐，倘若你不為求官，今日便不會來見鶴之，你會像去年般對我不管不問?！?/br>
    言罷才覺得這話尖刻。好在松煙賠笑道：“公子有孕在身，難免言語不妥，請徐高媛和徐主君莫要介懷才是。”

    長姐喟嘆道：“鶴之，你還是怨我?！?/br>
    眼前月白衣裙的女子明眸皓齒、氣度高華，她是翰林院的校書娘（3）徐風(fēng)露，卻再也不是疼愛我的jiejie。

    我推開她的玉手，自己抹去眼淚，誠懇道：“在這世上，誰都能嫌我去過教坊司，唯獨(dú)你和娘親不行?！?/br>
    奈何在這鄞都，向來是權(quán)勢重，骨rou輕。

    酒過三巡，姐夫嵇氏說要賞府中春景，我便帶著他四處游逛，觀花逗鳥，倒也得趣。因我月份大了，不可自己走動(dòng)，無論去哪里，皆由松煙入墨扶持左右。

    見這園中華美，嵇氏十分艷羨，將手中的折扇搖得嘩嘩有聲：“人人都說戚高媛是出身蜀中的浪蕩子，沒想到人家這么有錢！買得起三進(jìn)三出的院子！哎喲，這滿眼的氣派??！”

    我扶腰坐在樹蔭花影下，笑道：“長姐有進(jìn)取之心，往后姐夫定有封誥命郎君的好日子呢?！?/br>
    嵇氏正了正紫金冠上的鎏金綠瑪瑙長簪，嘆道：“噫吁嚱，我恐怕要跟著校書娘一輩子咯。在翰林院管典籍，有什么前程！姐夫這輩子，比不上你十之一二?！鳖D了頓，他又抱怨起來，一時(shí)動(dòng)氣，把自個(gè)兒的紫檀雕花邊折扇都撕了，“你是不知道，你長姐風(fēng)流得很，我這正室娶進(jìn)門沒兩天，就納了兩房側(cè)室。”

    我揉著酸軟的后腰，勸慰道：“姐夫莫?jiǎng)託?，改日我替你說長姐兩句。文臣最重要的便是清心寡欲，怎能辜負(fù)發(fā)夫，隨意納侍。”

    嵇氏隨手將撕壞的紫檀折扇從高臺上扔下去，我想到你的調(diào)侃，登時(shí)腦海浮現(xiàn)“高空拋物”四個(gè)字。

    嵇氏寥落道：“其中一房公狐貍，趕在姐夫前頭懷上了。這要是出來個(gè)丫頭，往后我還怎么過日子？”

    我將春茶泡在去歲蠲的雨水中，笑道：“他再能懷也是庶子，長姐是天女門生，不敢寵侍滅夫。”

    嵇氏覷著我的肚子，面有喜色：“我看你這肚子，圓滾滾的，多半是個(gè)有縫的丫頭！姐夫說你有福氣吧？倘若生了丫頭，這府里更是你一個(gè)人說了算！”

    我斂袖品茶：“想那么多做什么？生女生子乃是菩薩庇佑，非你我所能定。我想，不論姑娘還是公子，只要孝順便好?！?/br>
    嵇氏品著我泡的茶，忽神秘地從袖中取出一只香樟木盒，盒上密密麻麻地雕刻了百子嬉戲圖，打眼看去，不覺安樂，反覺詭異。

    我問道：“姐夫這是做什么？”

    嵇氏屏退捧著茶點(diǎn)的小廝們，鬼鬼祟祟附耳過來：“鶴之，其實(shí)生女生子并非只依菩薩，也可人為哪。這是‘轉(zhuǎn)胎丸’，姐夫?qū)ｉT從滇南為你求來的，大師父說了，只要服下此丸，定能生女！男兒的晦氣重，你若是生一胎男兒，難保往后幾胎不會被連累！”

    我聽他滿口市儈，不禁深蹙眉心。這嵇氏他自個(gè)兒便是男兒之身，怎能如此貶低男兒！

    我道：“即便我生了男兒，妻主與我也會一樣疼愛，姐夫多慮?！?/br>
    嵇氏將這木匣啟開，一陣藥草異味迎面而來。松煙和入墨唯恐此藥草對安胎不利，登時(shí)遮擋在我跟前。

    “女人說丫頭兒郎一樣疼，都是唬弄你的。可不要信?！憋锨星袦愡^來。我這姐夫望之二十出頭，這般如花年紀(jì)，卻因過度謀算染上老態(tài)，實(shí)在可惜。

    嵇氏又道：“你吃了這丸藥，給戚高媛生個(gè)有縫的丫頭，不愁她不把你捧成眼珠子疼愛！等你在府里得了勢，便與戚高媛進(jìn)進(jìn)言，讓你長姐升一升官，跟你沾沾光。”

    我伸手推拒：“這藥我不會吃的，姐夫拿回去罷?！?/br>
    嵇氏拊掌嘆息：“你呀，怎么這么倔，這么想不開！”

    我見勸不得他，登時(shí)直起身子，憑欄而望，只見假山下頭是碧澄澄的湖水。我將那勞什子丸藥連著木匣一并扔下去，“咚”一聲，驚破初春的漣漪。

    嵇氏一時(shí)沒反應(yīng)：“鶴之，姐夫給你的丸藥呢？”

    我神色淡然指了指湖面兒：“‘高空拋物’了?！?/br>
    嵇氏：“……”

    待長姐和姐夫離去，他們前頭剛走，我便令入墨帶著四個(gè)丫鬟把長姐送來的補(bǔ)品一樣不落地還回去。待入墨回來，他低聲勸道：“郎君，何必與娘家鬧得這恁般僵呢？”

    我不以為意地躺在錦榻上小憩，把玩著五子登科（4）聚寶盆：“從前我求她，她卻嫌我名聲。眼下她回頭尋我，這姐弟之情也續(xù)不上了。我有妻主疼愛，與她鬧僵不鬧僵，無所謂了?！?/br>
    第50章 ??戚尋箏

    我與冷畫屏?xí)r常湊一桌吃酒, 也曾大談天下社稷，也曾小議家門是非。

    冷畫屏優(yōu)雅地斟了盞琥珀柑子酒：“你背后仿佛受傷了?！?/br>
    我側(cè)目一看，鮮血已浸濕墨綠的妝花春襖，便隨手把春襖脫下, 扔給丫鬟, 讓她回家給我換身干凈衣裳。

    玄毒蝎的蝎尾恰好蟄伏在我雪白的鎖骨上, 從前看, 它是我一世的信仰，眼下卻是終生褪不去的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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