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不歸

    謝晟立在燈火闌珊處, 周遭人來人往，號啕大哭，怒目圓睜，獨他一個神色平靜, 并不是無聊的神色, 卻也無意從眾地感傷, 格格不入?yún)s又鶴立雞群, 好像一瞬間，周遭的一切都被虛化成了皮影戲上的模糊背景, 黃的紅的黑的，交融彌漫，一瞬間哭聲遠(yuǎn)了悲聲也遠(yuǎn)了，只剩一個形只影單清瘦挺拔的謝晟，那么平平靜靜地望過來, 倒真當(dāng)?shù)闷鹨痪湟谎廴f年。

    可是謝晟好像還是往常的謝晟，他用一如既往的隨意口吻問：

    “你不哭嗎，大家都很傷心。我弟哭的可傷心了。”

    于是季青雀也還是往常的季青雀，她微微側(cè)過臉, 平靜地問：“謝景？”

    她不太能想象謝景流淚的樣子, 可是又覺得那個父兄俱在的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大抵真的會紅了眼眶。

    謝晟看她一眼：“你認(rèn)識我弟？”

    “不認(rèn)識?！奔厩嗳刚f。

    “哦。也是?！敝x晟說。

    他慢悠悠地劃開過人群, 幾步走到季青雀身側(cè), 靠在古城墻上, 目光越過無數(shù)高高低低的黑壓壓的頭顱，遠(yuǎn)遠(yuǎn)眺著巍峨蒼山上徹夜明亮的佛塔。

    到處都是人, 所有人都在哭, 年輕的謝晟此時看上去也無非是這些人里的一個, 也許是死的，也許是活的，也許可能只是存在于她的幻想里，可是這樣的謝晟對季青雀來說卻比任何時候都更有種古怪的真實感，所以季青雀忽然開了口，她輕輕地問：“你不哭嗎？”

    謝晟想了想：“沒什么好哭的?！?/br>
    他語氣輕漫，在燈火輝煌哭聲四起的夜里，像一片漆黑河面上浮起來的冷冷霧氣。

    “你知道謝不歸吧，我家祖上，戰(zhàn)無不勝，武功彪炳，和你家祖上齊名的那個?！?/br>
    季青雀沒有開口，但是他知道季青雀在聽，于是他便心平氣和地一股腦說下去：

    “不過不像你們季家是著書立傳的隱世大族，他是奴隸出身，身份卑賤，卻最終封侯拜相，也就是所謂的生于草莽終登廟堂，他沒讀過什么書，卻是天生的帥才，真正的百戰(zhàn)百勝，以至于后來其他人一聽見是謝不歸領(lǐng)軍，連出兵一戰(zhàn)的勇氣都沒有，就望風(fēng)而逃了?！?/br>
    “只是他有個毛病，喜歡殺降，尤其喜歡屠城，殺孽太重，有傷天和，所以咱們開國皇帝便給他起了個封號，叫長留，就是要告訴閻羅王，此人受帝王信重，愿長留人間?！?/br>
    謝晟的語氣平淡，倚靠著巍巍古城墻，使得他的身形看上去有些單薄，淺色的眼睛凝視著遠(yuǎn)山，淡的看不出任何情緒。

    “我小時候第一次聽到這件事，就很緊張，因為殺降屠城，血流千里，何其殘酷暴烈?！?/br>
    “那大概是我聽的最認(rèn)真的幾堂課，生怕聽漏了什么，因為我非常害怕，害怕謝不歸屠城沒屠干凈，害怕有人逃出去，效仿他，帶著人殺回來，也來屠城，屠我們的城?！?/br>
    謝晟直呼謝不歸的名諱，他的口吻里對這位威名赫赫，甚至被民間視為武神，年年都要供奉祭拜的祖先并無一絲敬意，冷淡而平靜：

    “你看，我那時候就懂了，要打仗，總會死人的，殺了別人的人，就會被別人殺，除非已經(jīng)把對方殺干凈，不然哪天在戰(zhàn)場上被隨便什么人順手摘了腦袋，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br>
    他的目光往墻根處那個頭發(fā)花白木然流淚的老婦人身上輕輕一掃，便移開了。

    “再說了，又怎么哭的過來呢，死了十萬人，北邊兵敗如山，這么大的窟窿，眼淚是填不滿的，要用人填上去，只有血才填的滿?！?/br>
    “打仗就是這么回事?！?/br>
    “好日子，結(jié)束啦?！?/br>
    謝晟輕飄飄地說完，那么殘酷絕望的一句話，他的口氣卻平淡的像是說今天的宴會結(jié)束了。

    末了，還一挑下巴，看向她，示意道：“好了，我說完了，該你了。”

    季青雀沒想到他會如此坦白，也沒想到他的思慮是如此深遠(yuǎn)，這樣早便預(yù)見了那才剛剛被揭開序幕的生靈涂炭的亂世，更沒想到他如此坦誠相告，竟然只是為了交換她的回答。

    于是她偏著頭，想了很久很久，夜色里紙灰飛旋，火星點點，橙黃色的光一明一暗，她出神地望著，喃喃開口：“……天底下可哭的事情太多了，沒有用的?！?/br>
    她的語氣起初很輕，有些遲疑迷惑，像是自己也不太明白心里的答案，到了最后，卻又有些醍醐灌頂?shù)囊馕丁?/br>
    她這個時候并沒有意識到她的話語里，其實飽含著一種自然而然，又匪夷所思至極的含義。

    沒有用，所以不哭。

    就好像如果有用，她就會真的去做些什么一樣。

    謝晟側(cè)著頭，靜靜望了她一會兒。

    他這時候短暫地想起了盛京里的大家閨秀，她們漂亮又溫柔，在他面前又會表現(xiàn)出一種格外的柔順繾綣，季青雀卻從第一面就不是這樣，她的眼睛里有只有他才能看見的血的顏色，帶著那么強(qiáng)烈的悲傷，還有無法掩藏的怨恨，明明顫抖著撫摸著他的臉，又像是要痛恨的掐死他。

    可是如果他真的被這樣親手掐死的那一刻，她似乎又會如夢初醒地松開手，崩潰地大哭起來。

    要很珍惜，很輕柔地對待著。

    即使她本身是如此的強(qiáng)勢鋒利。

    謝晟無聲地轉(zhuǎn)過頭，繼續(xù)道：

    “我弟和張小胖早就跑去嚴(yán)華寺那邊幫忙去了，我娘也偷偷落了淚，叫家里下人去添燭，我爹自不用說，那死在戰(zhàn)場上的是他唯一在世的弟弟，寧死不退，身中二十六箭，身體被剁成rou沫，腦袋被胡人砍下來當(dāng)做戰(zhàn)利品帶走，李嚴(yán)將軍扶柩回京，哭著到我爹面前跪下來請罪，說對不起我爹的囑托，到最后只能帶回來一副空棺材?！?/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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