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自然不可如此行事……但是這些年連年水患，生死不明者數(shù)以萬計，空戶籍多如牛毛，兵丁冒領身份，并非難事?！?/br>
    劉師爺似乎也覺得羞愧難忍，舉起袖子遮住臉龐，低聲道：“治下有城郡百姓不懼生死，自愿抗敵，乃是治官教化有功，這不光是一州的政績，能叫諸位州府上官的面上增光，哪怕記載在史書上，也是一筆美談。”

    “葦城素來風調雨順，并不需要空養(yǎng)如此多的官兵，留下數(shù)百兵丁維持治安即可，更何況，等到水患平息，北方戰(zhàn)事也平穩(wěn)下來，州里終于能夠騰出人手重整戶籍，那已經是數(shù)年之后，孫大人早已經致仕回鄉(xiāng)。那時候，新上任的長官和州里諸人又豈會自揭其短？自會將此事風平浪靜的揭過去?！?/br>
    良久之后，崔云臉色先是鐵青，既而蒼白，劉師爺觀他臉色，知道他已經想到了，苦苦一笑：“云管事，不瞞你說，葦城是富庶大城，孫大人雖然做了件糊涂事，但是平日也算得上愛民如子，并無魚rou百姓之事，葦城素來太平，兵丁人數(shù)也還算充足，哪怕除去征北令送去的一千余眾，也還能剩下數(shù)百名披堅執(zhí)銳的士兵。”

    “可是宛州多的是遠不如葦城的偏荒城池，戶籍上登著千余兵力，卻不過都是些空頭銜，那些空出來的名額，都被城中諸官各自瓜分，大小官吏，皆吃空餉吃的滿嘴流油，”劉師爺苦澀地說，“若是平日里，寥寥百余兵丁，倒也足夠一城之用，只是征北令一出，葦城是強將兵丁充做百姓，那些其余城池，卻將百姓抓入軍中，一并充做兵丁，這才勉強湊夠征北之數(shù)?！?/br>
    崔云嘴唇微動，后退兩步，頹然道：“……兵力如此孱弱，一旦流民作亂，又有何守城之力。”

    說完自己的虧心事，劉師爺終于長處一口氣，他放下遮面的袖子，緩緩點點頭，痛心疾首道：“那亂賊徐群也是武官，對這些欺上瞞下久吃空餉之事，他自然心中有數(shù)，我觀他這些天，表面上勢如破竹，如有神助，實際上所行之路，卻多是那些兵力本就空虛薄弱之城?。　?/br>
    簡直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滿城官吏絞盡腦汁地弄虛作假，最后卻全部給亂賊徐群一個人做了嫁衣。

    “縱使如此，”崔云緩緩道，“在流民看來，他一介草民，卻連破數(shù)城，已經猶如神跡，流民士氣甚高，縱使你我心頭明白緣由，又有何用呢！”

    劉師爺也是一樣頹喪的神情，他湊近崔云，低聲道：“云管事，此事絕不可外傳，不然城里人心動蕩，莫說堅持到州軍前來，恐怕城里自己就先亂了陣腳?！?/br>
    “那劉師爺?shù)囊馑际恰?/br>
    “我知崔府之前曾經調集不少人手入城，如今大難臨頭，還望云管事舍小家而全大義，將此些護衛(wèi)并入城衛(wèi)中，哪怕只是聊做巡視街道，維持治安之事，那也是大幸?！?/br>
    崔云卻神色凝重，久久不語。

    劉管事一咬牙，也不顧身份，便要給崔云跪下，崔云哎呀一聲，連忙將他扶起，道：“劉師爺，你誤會了。我不過一介下人，如何能夠決定此等大事？”

    劉師爺并不信：“你當我是三歲小兒嗎，你家老爺早就云游在外，全府上下，都以你為尊……”

    劉師爺猛然一頓，驚訝地看著崔云，崔云點點頭，將劉師爺扶起。

    他們一直談話的正堂立著一面高大的金絲牡丹雙面繡屏風，一片寂靜里，屏風后人影閃動，一個面色沉靜的少女走出屏風，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

    第48章 火光

    宛州民風開放, 昔年還有孤女十七娘子出海尋仙的逸聞傳說，女子雖不能獨支門庭，卻也并非如盛京之地一味推崇賢淑溫良。

    但是像崔家這樣，于此險境亂世仍堅定奉家中大小姐為主的, 卻也十分罕見。

    劉師爺大為驚詫, 他當然知道這位季家的大小姐何其尊貴, 但是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宛州正是滄海橫流民心動蕩之際，她這樣的貴女不回那風調雨順的盛京, 怎么還待在葦城里頭？

    他還以為她早就出城避禍了！

    她剛來葦城，孫大人聽聞是盛京季家的來人，私底下對他很是嘆息了一番。

    孫大人出身官宦世家，于讀書一道頗為精通，不過三十六歲便中得舉人, 堂堂二甲十六名，可謂光耀門楣，春風得意，但是幾十年后的季宣, 卻是二十三歲的狀元郎。

    當時還是京官的孫大人與同僚一眾聚在得意樓上, 遠遠眺望著狀元郎白馬游街，樓下萬眾歡騰, 孫大人握著欄桿沉默良久, 心里百味雜陳。

    萬人從中得見君, 始知人間有謫仙。

    人和人，原來真的是這樣不一樣。

    圣祖李賢重情重義, 厚待功臣, 季謝兩家更是世世代代都屢受皇恩, 謝家駐守西華關，保大齊江山百年太平，季家開白鹿書院，教化天下黎明，這二姓人家，一文一武，說是大齊立國的兩塊基石也不為過。

    往前推幾百年，是季平山上書開科舉，建白鹿書院，廣開民智；朝前望幾十年，是季宣的父親傾盡半生，集百家之長，編纂了一部囊括諸子百家諸行百業(yè)的太平詞典；而這一代的季宣，則于修史一道則造詣極為精深，由他所考據(jù)編纂的前朝史填補了幾百年來的空白，詳盡精準之至，令人嘆為觀止。

    風風雨雨數(shù)百年歲月，雖也有籍籍無名平平無奇者，但是盛京季家如同真有先祖庇佑一般，每隔幾十年都必然會出現(xiàn)文采蓋世恩澤世人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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