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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那是沒有用的,就像她無法通過篤信神佛來獲得解脫一樣,她清楚地知道這些幻想沒有任何意義,那是個陌生的人,她沒有見過他活著的樣子,她與他的生命聯(lián)系在一起時他已經死了,她不能向他渴求安慰與庇佑,當她在寂靜的讓人發(fā)瘋的夜里無聲痛哭時,并不會有一只溫暖的手來拂去她的淚水。 她無法欺騙自己。 后來,她看見從天而降的血與火,看見繁華的王朝在馬蹄下戰(zhàn)栗悲鳴,就像是做了一場漫長的噩夢,醒來還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年輕姑娘,固執(zhí),天真,清高,善良,很容易就為書上的幾句話便落淚,好像這天底下的所有苦難她都應該憐憫,因為它們永遠不會發(fā)生在她的身上。 那剛好是個天氣晴朗的春天,她匆匆忙忙乘上馬車,看見沿途春柳依依,纏綿悱惻,玉簪花雪白,點綴在草長鶯飛的高天之下,行人面色輕快,萬物欣欣向榮,一派安然溫暖。 溫暖澄澈的春光灑落在她的身上,她卻幾乎要發(fā)起抖來,她怕的要命,有那么一瞬間,她想什么也不用管,遠遠地逃走,逃到一個誰也不認識她的地方,自由自在地,活一天也好。 然后謝晟騎著一匹白色的駿馬,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了。 很奇怪的,在季青雀后來的記憶里,他并不是從城門外一步步走來的,她并沒有他置身在庸庸碌碌的人群里的記憶,好像只是一眨眼,一瞬間,他就那么憑空地出現(xiàn)在了她的視線里。 他非常的年輕,非常的漂亮,脊背挺直好似刀脊,他看上去那么快樂,那么神采飛揚,并且全無陰霾,意氣風發(fā),在爛漫明亮的春光下,他是唯一閃閃發(fā)光的那個人,是沒有經歷過任何摧折的樣子,許許多多的人都簇擁著他,爭相和他說話,他們看上去似乎都很喜歡他,也很敬佩他。 季青雀在那一瞬間,忽然停止發(fā)抖了。 她跪坐在昏暗的車里,一直靜靜地,靜靜地,眨也不眨,全神貫注地看著他,他一步步向她走過來,臉上有著再明顯不過的疑惑,可是眼睛里卻仍然含著一絲輕微的笑,他停在馬車邊,偏著頭,微微思索的模樣,春光落在他的側臉上,流暢好看的弧線,凝結成無數(shù)清透的珠玉,從他側臉上輕輕巧巧地滾落下來,叮叮當當,落了一地。 季青雀情不自禁地向前傾,抬起手,衣袖緩緩垂落,她的手指纖長蒼白,看上去握不住任何東西,此刻卻沒有一絲顫抖,車簾被徐徐拉開,無數(shù)微白的春光如奔涌的潮水,爭先恐后地涌進狹窄昏暗的車里,將她淹沒。 如此漫長,好像隔了整整十年,才又一次拂照在了她的身上。 季青雀的名字來源于她娘曾經做過的一個夢,她娘夢到天光明亮,草木豐茂,一只青雀蹦蹦跳跳投入她懷中,所以她醒來之后,滿心歡喜地對身側的丈夫說,阿宣,如果我生了一個女兒,就叫她青雀好不好? 而晟,本來就是明亮興盛的意思。 謝晟雖然名義上是天子近侍,不過全憑天子信重,實際所領的不過虛職,行事頗有些肆無忌憚,瀟灑又自由,年輕氣盛的姿態(tài),連深閨之中都有所耳聞。 然后,在某個不期而遇的日子里,他又一次向她走了過來。 草木豐茂的春夜,溫暖的春風吹的枝葉簌簌,像是無數(shù)人在陰影里竊竊私語,然而事實上一切都安靜地驚人,只有野貓一聲聲叫的凄厲,季青雀搖著頭,一步步地往后退,她怕這個聲音,她本能地想逃走,逃到沒有人能夠找到她的地方去。 水聲嘩啦一聲,波心月色剎那間破碎成一片,她的手腕被一只手緊緊攥住,那只手五指修長,掌心干燥,并且有力,非常地鎮(zhèn)定,一步步將她帶出陰影里。 謝晟立在有光的地方,半明半暗的,不知是幽藍云層上懸著的月光的冷光,還是遠處宴會上投來的燭火,都紛紛不約而同地只照耀著他一個人,他偏著頭,看著她,像是有些吃驚,帶著一種若有所思的冷靜,然后他松開手,后退了一步,對她輕輕笑了笑。 那真是很輕很輕的笑容,稍縱即逝的,然后又是那么的長久,因為留存在了他的眼睛里,像是湖心里那片皎潔的月色。 謝晟他總是這樣,若無其事的看著這世上的一切,眼睛里帶著一點散漫的興致盎然,微微的笑著,總是很快樂,很自由,就好像永遠都不會害怕一樣。 而如今,他從遙遠荒蕪的北方而來,跋涉過千山萬水,滿身風塵,和當年那個在春光里騎馬游獵的世家子弟比起來,并沒有那么漂亮,也沒有那么風流俊雅,變得非常高瘦,挺拔,干練,可是那雙眼睛是沒有變的,也許略微深沉了一些,可是卻依然那么明亮,自顧自地輕輕笑著,打量著世上的一切。 季青雀有些茫然,她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么,她想這個人為什么總是能夠這樣,若無其事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年輕的,驕傲的,自由的,無所畏懼的,任憑前路茫茫不可見,他都會笑著斟酒自飲,瀟灑痛快一如從前。 ……所以,上輩子老天爺才讓他英年早逝嗎。 謝晟看著季青雀,眼神飛快地閃過一絲詫異,可是又好像覺得很有意思一樣,他眼睛微微一彎,笑了笑:“你不問問我為什么在這里嗎?” 季青雀目光慢慢回轉,落在他身上。 她頓了頓:“……北邊,出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