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青珠微微一怔，覺得二jiejie說的確實很有道理，她本來便性子天真溫良，什么心思都擺在臉上，當(dāng)下便垂下頭，滿臉沮喪之色，這時，卻忽然聽見季青羅一聲：“給我一張?！?/br>
    “咦……？”季青珠猛地抬起頭，季青羅正指揮著紅玉再抬一張椅子過來，一邊利落地挽起袖子，抽出一支毛筆，沒好氣地說：“咦什么咦啊，我說分我一張紙啊?！?/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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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晟醒過來那天在下雨，秋雨連綿，季青雀握著一本冊子，在窗下看書，眠雨一路小跑穿過庭院，激動的臉都紅了，高聲道：“大小姐，大小姐！姑爺醒啦！”

    撐著傘穿過青石臺階，細(xì)雨從傘沿落下來碎了一地，房里傳來輕輕的說話聲，謝晟倚著床榻，披著一頭漆黑的頭發(fā)，正和季淮說話，季淮神情溫和關(guān)切，謝晟臉色蒼白，精神卻并不差，微微笑著，余光瞟見窗外，便停下談話，笑道：“喲?！?/br>
    季淮回頭一看，臉上也露出笑容，起身叫了一聲大jiejie，寒暄幾句之后，行了一禮，識趣地離去。

    眠雨眨巴眨巴眼，回頭看了看季淮頭也不回的身影，略做思考，也拎著傘悄悄也溜出門，站到門外去了。

    謝晟笑著說：“坐呀?！?/br>
    他口吻隨意輕快的一如從前，但是分明又不是從前，他如今極瘦，臉上的輪廓幾乎脫形，臉色也蒼白，是受了大難的樣子，可是這種極度的衰弱之下，他的精神卻極為鎮(zhèn)定，一雙眼睛亮的驚人，像是黑暗里兩簇不詳?shù)墓砘?，肆無忌憚地發(fā)出光來。

    “不問我點兒什么？”謝晟偏著頭，笑著問。

    這其實并不是一個問句，只是一句宣告。

    于是季青雀沒有開口，只是靜靜地坐著，聽著謝晟說他想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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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晟是被人從尸體堆里背出來的，身后一片嘶吼聲緊追不放，他伏在那個人瘦弱的肩膀上，感到自己渾身上下像是一個戳破的水球，guntang的鮮血源源不斷地涌出身體里。

    他想說，不必救我，你自己逃命去吧。

    但是他連這點兒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

    那人只是埋頭狂奔，在山林中狂竄，身后的追殺之聲越來越近，那個小兵似乎也感覺到不妙，停下步子四處張望，將謝晟藏進(jìn)一片土洼中，飛快地將草葉撒在他身上。

    謝晟模糊的視線看了他好一會兒，才用嘶啞的聲音說：“……是你?！?/br>
    那個小兵高瘦黝黑，表情麻木，正是幾年前在盛京見過的張小胖的書童萬里，他和謝景曾經(jīng)幫他斷了仇人的一條腿。

    他不是應(yīng)該和張小胖留在盛京嗎，怎么會到戰(zhàn)場上來？

    那個小兵用手指刨著土坑，他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被血染成黑色，可是他神色漠然，好像不知道疼痛，也看不出來悲傷，他只是低聲地說：“小侯爺，我早就在兵營里看見你了，只是你沒有看見我?！?/br>
    謝晟眼睛一陣陣發(fā)黑，卻拼命地不肯暈過去，凝神聽他說話。

    “我跟我家少爺來的。我家少爺，聽說你上戰(zhàn)場了，他也跟著偷跑出來，分了個文書的職位，只是他沒什么本事，運(yùn)氣也不好，第一次上戰(zhàn)場就死了，亂箭射死的，死之前只來得及叫我一聲萬里?！?/br>
    他聲音越來越低，臉上卻像是戴了一張厚厚的面具，像是所有的情感都被榨干凈，只剩下一具行尸走rou的空殼：“我背著他跑了三十公里，想求人救他，他開始還在我背上喘氣，后來越來越輕，越來越輕，我跑的越來越快，終于遇見一戶人家，我給他們跪下來，求他們救我家少爺，那家人看了一眼，搖了搖頭，對我說，小兄弟，早就死啦，人都涼透了?！?/br>
    “我背上全是我家少爺?shù)难?，黑紅黑紅的，洗了好久，也洗不干凈?！?/br>
    “我家少爺?shù)氖孜彝腥怂突厝チ恕Ｎ也幌牖厝?，我想多殺幾個人，給他報仇。”

    “小侯爺，你比我家少爺運(yùn)氣好，不然我怎么會這么巧和你一起行軍，又剛好從尸體堆里看見了你?！?/br>
    “小侯爺，別死。我走了?！?/br>
    萬里將腰上剩余的食水藥粉全部放在謝晟的手邊，扒下謝晟的甲胄和長劍，穿在自己身上，轉(zhuǎn)頭就往另一個方向跑去。

    追殺之聲漸漸遠(yuǎn)去，開始還能聽見喝罵，后來連這些聲音也沒有了。

    謝晟孤零零地躺在土坑里，看著空蕩蕩的天上，他身的血迅速地流出，滲透身下的泥土。

    張小胖小時候真的是個圓滾滾的團(tuán)子，愛哭又傻氣，偏偏又滿腔正義，常常一時血涌地為別人出頭，結(jié)果變成他自己被打的滿頭包，還要謝家兄弟來救他，后來長大了，一副好皮囊的翩翩少年郎，可是骨子里還是一樣傻氣。

    他想起那個傻乎乎的張小胖趴在書童萬里的背上，萬里不顧一切地拼命地往前跑，張小胖的尸體卻在他背上，一點點，悄無聲息的，涼了下去。

    天上開始下雨，一滴滴落下來，鋪天蓋地，像是要把一切淹沒。

    謝晟不怕死，他怕死他就不會來這里，他知道他身上流著謝家人的血，謝家人的血就應(yīng)該流在戰(zhàn)場上，戰(zhàn)死有什么可怕的呢，他早就欣然接受這樣的命運(yùn)了。

    他一直這么想。

    所以他一直沒能發(fā)現(xiàn)自己的淺薄

    他從來沒有想過，如果他沒有死去，而是唯一活下來的那個呢。

    片刻之前的戰(zhàn)場上，他想和他們一起死了也好，可是他們不許他死，那些人拼命地為他開道，他們大喊著小侯爺走啊，小侯爺你要給我們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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