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頁
等到謝晟帶兵追擊千里,擊敗李嚴時,零零碎碎的聲音便悄然響起。 事到如今,即使是再不愿意承認的人,也無法否認季青雀的出眾之處,甚至身處宛柳二州的許多有識之士,都越來越感覺到,等到北方的廝殺筋疲力盡,一直在南方修身養(yǎng)性屯田養(yǎng)兵的季家一旦北上,恐怕將會勢如破竹,無人可擋。 那時候,這個天下,還是誰的天下? 盧陽王? 一個小娃娃,嘴上叫一句王爺,誰又真拿他當一回事,更何況就養(yǎng)在季青雀手底下,哪天季青雀厭了他,都不用她自己動手,自有身邊的人替她清理麻煩。 到時候,一句“幼主年弱,不幸薨逝,臨終之前,將李家江山托付于我”,誰還能攔著她不成? 許多忠心耿耿的士人絞盡腦汁,最后靈光一閃,拍案而起。 這不是還有謝家小侯爺嗎! 他也是李家子嗣,雖是外姓,可是終究是李家血脈,而且手握重兵,又軍功蓋世,還是季青雀未成親的丈夫,男為女綱,夫為妻綱,天經(jīng)地義,待到謝晟帶兵凱旋,他們齊心協(xié)力,上書請命,為謝晟造勢,何愁以后大齊江山不是謝晟做主? 而這樣甚囂塵上的言論,僅僅半年后,便幾乎無人提及。 謝晟以五千人追擊李嚴五萬人,得勝之后,親手斬下逆賊李嚴的頭顱,設下祭壇,告祭天下,然后,將倉皇投降的四萬余眾,全部活埋。 殺意凜冽,暴戾非常。聞風而膽寒。 雖然也有許多人說,那四萬余眾,雖有漢兵,卻也多是胡人,這幾年在北方各州燒殺搶掠,手上沾滿中原百姓的鮮血,便是殺了,又有何不可? 更有人說,謝晟只有五千人,千里追擊,兵乏馬困,四萬胡兵如若決心魚死網(wǎng)破,五千疲兵豈不是如砧上魚rou,身陷險境? …… 眾說紛紜,然而曾經(jīng)蠢蠢欲動一些人,終于不得不又蟄伏下來。 自古以來,殺降不祥,必遭天譴。 如此殘暴,就仿佛謝不歸那殘暴冷血的血脈,隔了漫長的歲月,終于在他這個后代子孫的身上再度復蘇。 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謝晟殺孽太重,絕非良主。 在第二年的第一場春雨下過之后,謝晟凱旋回了宛州。 那天的葦城,大開糧倉,酒rou如流水散入四方,人人縱飲徹夜,通宵達旦。 就連從來不喝酒的季青雀也喝了酒,見深居簡出的主家露面同樂,更是將氣氛推向高峰,滿座喧嘩,燈火搖曳,季青雀端坐在花樹下,張秀才忽然走近,俯下身,以手掩住袖口,低聲道: “小姐,小侯爺相邀。” 前院人聲鼎沸,燈火通明,后院卻寂靜無人,隱約有晦暗的水聲,在搖曳的月色里響起。 欄桿外有浮動的花香,像是柔軟的紗簾,輕柔地撲面而來。 季青雀停下步子,這是一截長長的走道,屋檐下掛著薄紗的燈籠,瑩瑩的黃光。 張秀才在幾步外,遙遙行禮,退入寂靜的夜色里。 季青雀望著屋檐外的月亮,是彎月,尖尖的,細細的,慘白的像一個無能為力的微笑。 庭院里的杏花樹又開了,低低矮矮的繁盛花枝下,有一個人望著月亮在喝酒,盤著腿,望著天上,側臉的輪廓很冷峻。這個人沒有笑的時候,側臉總是冷漠的不近人情。 夜風吹過,簌簌作響,杏花在月光下飄雪。 謝晟仰頭,瞥見她,眼睛微微瞇了一下,嘴角挑起來,一個懶洋洋的微笑: “今天晚上怎么樣?!?/br> 季青雀說:“很吵?!?/br> 謝晟笑著揉了揉頭發(fā):“是很吵啊,我溜出來的時候,那群醉鬼已經(jīng)開始唱歌了?!?/br> 季青雀點頭。 她站著,謝晟盤腿坐著,一時都無話,天上扁扁的月亮籠上一層灰藍色的紗,半明半暗的,月影暗淡,落在兩個人身上,像是一層很舊的灰。 謝晟搖了搖空空的酒瓶,他喝完了酒,臉上卻沒有什么醉意,他托著下巴,望著天上的月亮,忽然開口: “殺李嚴的時候,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我差點死掉那次?!?/br> 他的聲音低沉而平靜,在月色里沉浮不定。 “那個時候我以為我要死了,心里想了很多人,我娘,我爹,我弟弟……好多好多人,說起來也活了十幾年,可是遇見的人,原來一瞬間就能想完。” “然后,我無人可想了,腦子里忽然跳出來另一個人的影子,然后我想,還怪可惜的,還沒有見她笑過,我就要死了。” “所以啊,我當時就想,如果我能活著回去,我一定要想方設法地讓她對我笑一笑。讓她一輩子都能夠高興?!?/br> 季青雀慢慢說:“長寧郡主和長留侯,已經(jīng)找到了,他們在城破之時逃了出來,還救走了榮華郡主,你的弟弟一路保護著他們,在半個月前才被找到?!?/br> “我知道,已經(jīng)在來宛州的路上了對吧,”謝晟修長的食指彈了彈粗陶酒瓶,發(fā)出一聲悠遠的聲響,偏著頭,笑著看季青雀,聲音微微低了下去,“你已經(jīng)寫信說過了,不用再說一次?!?/br> 夜風靜靜地吹,月色很暗,越來越暗,謝晟的眼睛很亮,像是浸了春溪的刀刃,或者廟堂里長明的燭火,甚至好像連月亮,都要羞愧地躲避到他的視線之外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