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曦屏住呼吸，越發(fā)躡下步子，想上前一聽究竟。

    可還沒等她靠近，后頭就赫然響起一聲大呵：“什么人？”

    一道銳利劍鋒伴著一抹玄色身影，從院中一株紅梅樹后頭殺來，帶起陣陣落英，狂亂如血。

    元曦還沒看清楚來人，劍鋒就已經(jīng)逼至她眼前。

    她眼皮大跳，忙偏身躲開。寒芒擦著她鼻尖橫刺而過，將一朵從她鬢間甩落的紅梅劈成兩截。

    那一星寒光之隔，是一雙少年人的眼。

    深邃幽寒，像細嫩的花葉尖覆著的一層薄雪，看著花葉新鮮溫暖，觸及了，卻是沁人刺手。

    一擊不中，他很快便翻轉(zhuǎn)手腕再次出劍。元曦還沒來得及眨眼，寒光就已逼至她鬢邊。幾縷青絲不堪劍氣，在零星落花間凋零落地。

    元曦頭腦一瞬空白，連呼吸都忘了，本能地往后躲，可速度根本跟不上。

    再有一寸，那柄利劍便可直取她性命，千鈞一發(fā)之際，旁邊忽然橫出一抹銀白，比那長劍還快，仿佛白日驚雷，“咣當”將那柄索命的利刃擊開。

    元曦還未反應過來，人便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沉榆香不期然盈滿鼻尖，灼得她心尖guntang。

    第11章 連瑾

    這種感覺不知該怎么形容，像是從野狼谷開始，有些事就跟命中注定了一樣——

    只要她遇到危險，衛(wèi)旸就會及時出現(xiàn)，沒有道理可講，就是這么奇妙。

    可若說有緣，偏偏，他們又是這世上最不可能的一對。

    老天爺真愛拿她開玩笑……

    元曦輕嘆。

    照衛(wèi)旸的臭脾氣，估摸著待會兒就會毫不留情地把她推開，順帶腳還會譏諷兩句：“蠢死了?！?/br>
    為給自己保留一點尊嚴，元曦主動伸手推了推，想從他懷里出來?？刹艗暌幌拢h(huán)在她腰間的手卻沒松開，還越抱越緊，力道大得，似要將她嵌進自己骨rou。

    沉榆香沁滿肺腑，無端招惹出一陣心跳。

    沒等元曦琢磨明白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便有人先替她開了口：“都說北頤衛(wèi)太子光風霽月，淵清玉絜，對誰都不屑一顧。現(xiàn)在看來，也不盡然，至少對自己的女人，還是挺上心的。”

    他聲音清冽也懶散，言辭間不帶一個臟字，可每一個都滲滿了無盡嘲諷。

    元曦認出，是方才執(zhí)劍要取她性命的少年。

    敢對衛(wèi)旸這樣說話的人，世上還真沒幾個，到底是誰？

    還把她當成了衛(wèi)旸的女人……

    元曦抿了抿唇，明知是他誤會了，卻還是忍不住熱了耳根。圈著她的懷抱也似忽然著火，她整個人像被架在火上，心跳都比平日快了好些，愈發(fā)扭著身想掙開。

    可衛(wèi)旸今天不知吃錯什么藥，不僅不松手，還越抱越緊。

    指尖隔著衣料，在她細腰間輕輕掐了一把。

    無聲的警告，讓她別動。

    元曦一下挺直腰背，雙眼張得滾圓，眼波顫動著，似被偶然躍起小魚驚亂的山澗，難以置信地把他望住。

    衛(wèi)旸卻還是一派淡然，仿佛并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一般。

    對面睇來探究的目光，他本能地側了側身，將元曦護在懷中，又凜然扯起唇角，冷聲回敬道：“過獎。倘若云中王口中的‘清高’，是指無任何詔令，就領人在別國地盤上胡作非為的話，那孤還真是略遜一籌?！?/br>
    竟是沒有澄清那句“自己的女人”。

    腔膛里一陣兵荒馬亂，唯恐他聽見，元曦忙不迭矮下腦袋，貝齒緊緊咬著唇瓣，借疼痛逼自己不去想。橫豎她也是要走的人了，再去琢磨這些也無甚意義。

    可那句“云中王”，還是叫她暗吃了一驚。

    朝堂之事，她雖不懂，但這位云中王的名頭，她卻是知道的。

    那是南縉的戰(zhàn)神，國主的嫡親弟弟，以一人之力，將拇指大小的彈丸小國擴張成如今這番廣闊領土，都可與北頤抗衡，還幾次攻至北頤境內(nèi)。北頤幾位大將均束手無策，逼得衛(wèi)旸親自領兵出征。

    衛(wèi)旸給了他一劍，連瑾亦還了他一刀，雙方在湄水之畔鏖戰(zhàn)三日，各有勝負。最后還是衛(wèi)旸親挽雕弓，于千軍萬馬中一箭射中他心臟，令他跌馬，昏迷不醒，才將那幾處城池保下。

    也是從那時開始，“北衛(wèi)旸，南連瑾，得其一便可得天下”，這話就在九州傳開，成了大家茶余飯后的談資，每每都能引得一通爭吵。

    可外間談論得再火熱，這二位本人，卻是自那場戰(zhàn)役后再沒碰過面。

    不想再次相見，卻是這番尷尬情狀。

    怪道嘴里都吐不出什么好話。

    元曦按耐不住心中好奇，扭頭朝身后看去。

    冬春之交的陽光，清透得像水。那位名喚連瑾的少年正立在紅梅樹下，拿手巾擦劍。

    金芒徐徐流淌過劍身，在他眉眼折射出一泓秋水，更襯其眉目清冽，俊秀無儔。紅梅紛紛落，玄衣愈發(fā)扎眼。金銀絲交織出饕餮云氣紋，在風中昭彰，碎芒點點，襯得他整個人都在發(fā)光。

    雖也是一身桀驁，卻跟衛(wèi)旸不同。

    衛(wèi)旸的傲，是從骨子里透出來的涼薄。無論是天上的日升月落，還是人間的生死無常，他都不放在心上。

    而連瑾的傲，則是一種胸吞萬流的豪壯。即便困于方寸之地，山河亦在他心中。無垠的星辰大海，也不過是他震袖抖落的幾點塵埃、一痕浮波。

    元曦不自覺便看得久了些。

    然這一幕落在某人眼里，卻似有了另外一層意思。

    一個要殺她的人，還是他的手下敗將，有什么還看的？自己救了她，她倒是連半個正眼都沒賞他。剛剛居然還在掙扎，不想讓自己護著……

    衛(wèi)旸搭著眼簾睨她，心里莫名燒得慌。

    不是毒火攻心時的那種撕裂感，而是一種泡在隔夜茶水里，酸澀的難受。

    莫名的熟悉感油然而生，在無數(shù)個瞬間，他不曾留意的那些角落，小姑娘似乎也曾用類似的目光注視過他。

    那么專注，那么璀璨，比春日朝暉還要明亮，仿佛自己就是她的天。

    衛(wèi)旸頭一回低下視線，認真研究她的眼。

    腦海里閃過無數(shù)記憶碎片，有歡笑，也有淚水，明明全都是她，可就是拼湊不出一個完整模樣。努力想要回憶更多，卻發(fā)現(xiàn)這些居然就已經(jīng)是全部。

    像是被焦雷擊中，心底那種酸脹感越發(fā)強烈，雖不及鴆毒傷人肌骨，卻比它更摧人心肝。

    他自詡算無遺策，天下一切，但凡是他想要的，都盡在他股掌之中，得來從不費吹灰之力。然這一刻，他卻清楚地感覺到，有什么在逐漸脫離他的掌控，離他而去，而他還追悔無門。

    這種感覺還從未有過，衛(wèi)旸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是控制不住伸出手，捏住小姑娘的下巴，強行將她的臉掰回來，“你只準看我！”

    霸道又孩子氣，隱約還透著點慌，把他自己都驚了一下。

    元曦茫然眨著眼，不知發(fā)生了什么。

    衛(wèi)旸也不解釋，只黑著臉冷哼，越發(fā)對連瑾沒好態(tài)度，“北頤不是南縉，云中王在故土是何做派，孤不關心。但眼下既到了帝京，就該按北頤的規(guī)矩辦。倘若王爺不能對今日的所作所為做出一個合理的解釋，那也休怪孤翻臉不認人了？”

    一字一句如金石擲地，鏗鏘有力，在場眾人嚇碎了心肝。

    鹿游原更是驚掉下巴。

    翻臉不認人？不是說好，這次只殺雞儆猴，不真動人家的嗎？怎么招呼都不打一聲，就突然變卦了？

    坑誰呢！

    有那么一瞬，鹿游原是真想先對他翻臉不認人。

    可人畢竟是太子，而自己又是北頤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胳膊肘不能往外拐，再氣，也只能架著繡春刀，硬著頭皮上前行禮，比了比手，道：“王爺，請。”

    原以為這個兇名在外的云中王不會輕易服軟，鹿游原握住繡春刀柄，都做好苦戰(zhàn)的準備，不料他竟異常好說話，沒問為什么，也沒舉劍反抗，“咣啷”把劍往鞘里一收，就自覺跟他走了。

    “嗯？”鹿游原眉宇輕折，盯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連瑾卻是一派坦蕩，還笑著對上前拿人的番子說：“有勞了?！?/br>
    有風起，紅梅洋洋灑灑落了他一身，倒很有幾分少年游俠的瀟灑恣意。

    有一朵自發(fā)間飄落，連瑾下意識接住，攤開一看，只有半片嫣然。斷口橫跨蕊心，頗為齊整。是方才他和小姑娘打斗的時候，被他的劍鋒無意劈開的。

    嫣紅的一點，雖不大，卻異常惹眼。

    這該是今年冬天最后一樹紅梅了……

    連瑾如是想著，卻不甚在意，面無表情地揚手，想把花丟了。腦海里忽然閃過那雙驚慌的眼，他手不由一顫，像被施了定身法，硬生生停在半空。

    乜了眼身后那抹纖細的紅裝，明明不勝寒風，卻敢跟他一斗。

    連瑾哼笑，收回目光繼續(xù)往前，仿佛并未放在心上。

    指尖卻是摩挲著那半朵紅梅，一點點將它深藏入掌心。

    *

    連瑾走后不久，衛(wèi)旸也帶著元曦離開。

    吵鬧的后院很快安靜如初，只剩紅梅搖映人間，撣下片片落英，似下了一場緋紅的雨，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

    吱呀——

    柴房的木門開了，帶起的風推開地上的落英，有幾瓣飛入墻腳的溝壑，隨水流緩慢無聲地飄遠。

    兩道高挑身影從門后走出，一前一后站定。層疊繡著金絲蟒紋的膝襴，在零星落花間搖晃，跳躍出刺目的碎光。

    “好險，要不是這位云中王出手，讓衛(wèi)旸注意不到這間柴房，今日隨鹿游原回去的，可就是咱們了?！辈[眼瞧著人離開的方向，衛(wèi)昶長舒一口氣。

    似想起什么來，他又問面前的人，“皇兄，他這么做，是不是說明，比起衛(wèi)旸，他更有意偏向咱們？否則他人都已經(jīng)走了，何必再折回來？”

    “偏向咱們？”衛(wèi)晗冷笑，“他就是個攪屎棍，誰也不偏。北頤越亂，他就越開心。今日肯出手幫咱們擋災，不過是想讓咱們養(yǎng)精蓄銳，好跟衛(wèi)旸斗個兩敗俱傷，他再坐收漁利罷了。人家這‘戰(zhàn)神’的名號，可不是白叫的?！?/br>
    衛(wèi)昶心頭一震，“那咱們還要拉攏他嗎？別到時人沒拉著，還反給自己惹一身腥?！?/br>
    衛(wèi)晗挑眉，“拉呀，為何不拉？他想利用咱們打擊衛(wèi)旸，咱們也想借他的手除掉衛(wèi)旸。既然目的都是一樣的，為何不能結盟？富貴險中求，厲害的武器往往都是帶刺兒的，只要利用得當，沒什么好忌憚。等將來我成了太子……”

    他說著，腦海里不禁浮想聯(lián)翩，嘴角不由自主跟著高高揚起，余光覷見腰間那塊象征著“恒王”之尊的玉佩，又倏地沉下臉。

    將來成為太子……

    他是章皇后的長子，正兒八經(jīng)的嫡子。倘若五年前，衛(wèi)旸沒有回來，今日高坐在東宮之上的，就該是他！

    忽而風起，紅梅一陣紛亂。

    衛(wèi)昶抱著胳膊打了個寒噤，打量著他的臉色，忙岔開話題，“話說剛才，連瑾說衛(wèi)旸護了個女人，會是誰??？之前那么多人往東宮塞人，他都沒要，逼得他們都要去找小倌了，怎么突然蹦出個女人？什么時收的，我怎么沒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