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一寸便能夠著，連瑾都不由加快了腳力，卻有一道白色身影從他身旁飛快閃過，先他一步，將那無助的小姑娘擁入懷中。

    清風(fēng)一蕩，只余裊裊沉榆香。

    第20章 維護(hù)

    一切都發(fā)生得太快太突然, 元曦甚至都還沒來得及眨眼，人就已經(jīng)被緊緊懷抱住，滾到了旁邊一片安全的草地上。

    而衛(wèi)旸兩手各撐在她耳邊，就趴在她身上。

    三月春光明媚, 日頭自云隙間刷下一排耀眼的光幕, 照得他滿身透徹, 仿佛琉璃珠串堆砌起來的神子天人。草場周圍的海棠熏灼欲燃, 卻絲毫無法從他身上奪走半片光輝, 反而越發(fā)襯得他豐神如玉，俊美無儔。

    一雙鳳眼灼灼凝望著她，也只凝望著她, 眉心微蹙, 目光卻比太陽還耀眼，好似少看一眼，她便會不見。

    這還是他第一次用這樣的眼神看她。

    元曦心頭由不得被灼了一下，人也跟著愣住。

    他怎么會在這兒？這個時候，他不是應(yīng)該在宮里批閱臣工們的奏疏嗎？難不成自己還在做夢, 沒睡醒？

    她如是懷疑著，還真伸出一只軟白的指頭，輕輕戳了下他的臉頰, 又飛快收回來, 像是怕他真是假的一般。漂亮的大眼睛直勾勾盯著他的反應(yīng)，脖子還小小地吞咽了下。

    衛(wèi)旸不自覺被逗笑，抬手將她額前一縷凌亂的碎發(fā)撥開, 一句懶散的“怎么？不相信我會過來？”尚在舌尖, 還沒來得及說出。

    適才那只戳了他臉頰的手便再次伸出, 食指和拇指微微彎曲, 對著他頰邊一塊rou就是用力一擰，生生把他嘴角才漾起的些許笑紋給拽了下來。

    衛(wèi)旸：“……”

    他脾氣一向不好，熟識他的人都知道，也不敢再他面前放肆。上一個敢這般在太歲頭上動土的，而今風(fēng)頭草都快有兩丈高。

    這丫頭倒是真敢放肆！

    可偏偏，他又生不起氣來，甚至還有種劫后余生的欣慰。能這般跟他胡鬧，應(yīng)當(dāng)是沒被這次驚變嚇著吧？

    差一點(diǎn)，他便再也看不見她了。

    只是一個念頭，衛(wèi)旸心口就如同刀絞一般，幾乎是在一瞬便抬手，覆在她手背上。卻不是平常那般疾言厲色地將她的手甩開，而是緩緩握緊，閉上眼。

    眼皮隱隱抽動，似是不安，直到確切地感受她手上安穩(wěn)的脈搏聲和溫軟的少女香，他才長長吐出一口氣，松了眉宇。

    溫?zé)岬谋窍姙⒃谠刂讣猓瑹o端招惹出一串心跳。

    唯恐他聽見，她忙霎著眼睫調(diào)開視線，將手從他掌心里抽出，“殿下你壓著我了?！?/br>
    她原意只是想提醒他起來，奈何因著緊張，她聲音便本能地跟著變輕、變軟，隱約還含著些許尚未清醒的鼻音，像是在撒嬌。

    衛(wèi)旸心窩像是被奶貓的爪子撓了下，說不出的綿軟。過去只覺女人撒嬌賣乖最是令人心煩，眼下卻希望她能多說一些，都有些不想起來了。

    但眼下到底不是想這個的場合。

    笑著道了聲“好”，他便一撐胳膊，從地上爬起。

    語氣慵懶隨性，帶著幾分寵溺。不像是剛將人從生死關(guān)頭拉回來，更像是一個春慵剛醒的午后，兩人才從一段纏綿中抽離，欲斷不斷，越發(fā)糾纏。

    旁人都沒覺察，只連瑾隱隱蹙起眉。

    竊藍(lán)和銀朱早在旁邊急紅了眼，礙于衛(wèi)旸在，才不敢上前。

    這會子見二人分開，她們忙提著裙子沖上前，顧不得給衛(wèi)旸行禮，便先去扶人。兩雙眼睛在元曦身上左瞧右瞧，連根頭發(fā)絲都不肯放過，唯恐她落下什么傷。

    但好在，衛(wèi)旸護(hù)得周到有及時，別說傷筋動骨，連皮都不曾擦破一塊。

    那廂汝寧就沒她這般好運(yùn)了。

    適才驚馬發(fā)生得突然，但這里畢竟是皇室的獵宮，一應(yīng)守備齊全。

    馬兒受驚暴起的一瞬，棚子里幾個負(fù)責(zé)喂馬的馬夫便立刻沖了上去，在馬蹄子落下之前，即使拉住韁繩，將馬安撫住。

    沒人護(hù)的汝寧這才幸免于難。

    可小命是撿回來了，其他損失卻免不了。精心梳理好的發(fā)髻散了，新裁的衣裳也破了，連手上腿上也都蹭掉好大一塊皮，汩汩只往外冒血，疼得她皺著臉，“嘶嘶”直吐涼氣兒。

    方才叫連瑾無視的委屈還在，連同眼下的氣惱一道混淆著，直在心底釀起好大一盆酸水，將她整個人都浸泡其中。

    不忍心責(zé)備連瑾，更不敢說衛(wèi)旸，她就只能把火氣全撒在那位弼馬的內(nèi)侍上，“這就是你給本公主養(yǎng)的好馬？”

    早在剛剛驚馬的時候，那小內(nèi)侍就已經(jīng)嚇破膽，立在馬棚邊上，整個人抖得跟篩糠一樣。這會子叫汝寧一吼，人立馬軟了膝蓋窩，“噗通”跪在地上磕頭求饒：“奴才該死！奴才該死！求九公主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撐船，饒過奴才吧！”

    腦袋“咚咚”往地上磕，仿佛不是他的一般，沒一會兒額前就撞起大片青紫。

    哪里還有半點(diǎn)剛才的囂張？

    可汝寧卻一個字也懶怠聽，隨意擺了擺手。

    邊上便立馬過來兩個身高體壯的內(nèi)侍，一人架一條胳膊，如拖豬狗般地將他拖了下去。只剩凄厲的慘叫，在草場周圍回蕩。

    很快，連這聲音也消失不見了。

    一通責(zé)罰完，汝寧尚還不解氣。

    宮人們哈著腰，畢恭畢敬地上前查驗(yàn)她的傷勢，不過是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傷，她便疼得“嗷”了一嗓子，直接將人推到地上，“會不會弄?。肯胩鬯辣竟鲉?？”

    “你若是安分些，今日便不會受這樣的苦?！?/br>
    斜邊角忽然冷冰冰地刺來這么一句，汝寧心肝都哆嗦了下。想起這位皇兄昔日的所作所為，她還沒說完的話當(dāng)即噎了回去，不過一口空氣，竟也能嗆得她咳嗽不已，眼淚花都冒了出來。

    那廂衛(wèi)旸卻沒打算給她任何喘息的機(jī)會。

    漫不經(jīng)心地抖了抖寬袖上的褶皺，他抬眸便是一斥：“縱仆欺主，殘害郡主，你可知罪？”

    他聲音本就清冷，刻意壓低后，便越發(fā)凜冽，宛如割喉的利刃，摸不著，卻能將人的心肝都挖出來。

    汝寧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打了個冷顫，膝窩子一軟，下意識就要跪下去。

    但轉(zhuǎn)念一想，她又覺不對，自己可是公主，公主！獨(dú)一無二！為難一個郡主兩句怎么了？再說了，那丫頭不也沒出什么事嗎？至于這般興師動眾？

    她心里雖這么想，但念著衛(wèi)旸的脾氣，到底不敢說出來，只悶哼一聲，把臉撇過去，以示自己的不滿。

    倘若章皇后或者恒王在，這事睜一眼閉一眼也就過去了。

    衛(wèi)旸卻不慣她毛病，直喝道：“跪下，給郡主道歉！”

    此言一出，不光汝寧驚圓了眼，連元曦都愣住了。

    這事的確是汝寧不對，可畢竟兩人的身份擺在那里。即便自己真是受害者，也沒得讓一個公主跟她認(rèn)錯的道理，況且還是跪下道歉，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

    別說汝寧不會同意，便是真答應(yīng)了，章皇后和恒王也不會放過他。

    假公主之事才剛過去，他元?dú)舛歼€沒完全恢復(fù)過來，就這般樹敵，當(dāng)真不怕出事嗎？

    衛(wèi)旸似不這么想，見汝寧半天沒動作，他輕輕一抬眉梢，“怎么？孤的話，你也不聽了？”

    他聲音輕俏，聽著似比方才愉快不少。閉上眼聽，腦海里甚至還會出現(xiàn)一個輕衣緩帶的翩翩佳公子，右手執(zhí)劍，左手捻花，好不風(fēng)雅。

    然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才是真正要大動肝火的征兆，誠如暴風(fēng)雨之前，平靜之下是波濤洶涌的殺機(jī)。

    在場眾人都忍不住咬緊了牙，腿顫身搖幾乎站不住。

    連過往的風(fēng)都似也凝滯了。

    汝寧也慌得厲害，兩只手心全是汗，心里雖有千萬個不愿意，但也只能聽話跪了下去，心不甘情不愿地沖元曦道：“對不起……”

    衛(wèi)旸不滿意，“大點(diǎn)聲，沒吃飯嗎？若是吃不飽，孤可喊人過來，現(xiàn)在就喂給你吃?！?/br>
    現(xiàn)在喊人過來喂她吃？那喂她的還能是飯嗎！

    汝寧兩排槽牙磨得山響，恨不能沖上去咬斷他脖子。

    膝蓋上的擦傷本就還在流血，這一跪，舊傷又添新傷，疼得她兩眼泛紅。明知衛(wèi)旸是在故意為難人，卻敢怒不敢言。撅著嘴，委屈巴巴地看向連瑾求助。

    可連瑾卻站得離她老遠(yuǎn)，抻抻衣衫，拍拍袖子，儼然一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模樣。

    汝寧吸了吸鼻子，像是無形中被捅了一刀，連身上的傷都不覺如何了。

    十根尖尖指甲都快在掌心掐出血，她卻也只能乖乖彎下脊背，雙手加眉，畢恭畢敬地朝元曦行了個大禮，“我，汝寧九公主，今日不該對曦和郡主無禮，甚至大打出手。望郡主大人有大量，饒我這一回，我必感激不盡！”

    額頭“咚”地一聲觸底，整個草場都安靜下來。

    元曦雖還處在震驚和忐忑之中，但也不得不承認(rèn)，她心里其實(shí)還是很高興的。

    被汝寧騎在頭上欺負(fù)了這么多年，今日當(dāng)是她最痛快的時候，嘴角都不由自主翹了起來。

    只是……

    她抬眸，有些茫然地看向神測之人。

    過去在女學(xué)念書，自己挨汝寧欺負(fù)的時候，衛(wèi)旸也沒少為她出頭，只是那時候，他每次出完頭，都會回來訓(xùn)斥她，問她為何這般沒用，連反抗都不會。

    久而久之，她便學(xué)著自己去應(yīng)對，即便心里再不喜歡這些爭斗，也不去麻煩衛(wèi)旸。

    似今日這般不問緣由，只純粹地為她出氣，還是頭一遭。

    到底怎么了……

    元曦惘然不解，見他眸光閃動，隱有轉(zhuǎn)頭之勢，她忙撇開臉，裝作在看草場的風(fēng)景。

    衛(wèi)旸看在眼中，垂眸無聲笑了笑，便淡淡收回目光，沒說什么。

    大日頭當(dāng)空照下，雖沒有盛夏那般毒辣，但也十分曬人。他稍稍一挪步，高挑的身影便罩落在她身上，不大不小，正正好將她護(hù)在自己羽翼之下。

    第21章 跳湖

    磕完頭, 汝寧也沒臉再在這里待下去，由宮人攙著，頭也不會地徑直往自己的寢宮走。

    明明腳上還有傷，卻溜得比兔子還快。瞧那慌亂的架勢, 只怕春獵結(jié)束前, 她都不會再出來。

    元曦忍俊不禁, 心口盤踞的郁結(jié)也消散泰半。然想起昨日被放某人放鴿子之事, 她又癟癟嘴, 繞著裙絳哼道：“太子殿下不是有公務(wù)要忙，抽不出時間來獵宮消磨嗎？”

    語調(diào)陰陽怪氣的，又隱隱帶著幾分嬌嗔, 仿似在閨中婦人在抱怨遲遲不曾現(xiàn)身的情郎。

    衛(wèi)旸輕咳一聲, 沒回答，只轉(zhuǎn)頭看周遭的春景。

    山川河岳，草長鶯飛，北歸的大雁自穹頂掠過。風(fēng)吹得周遭的海棠“簌簌”輕響，午后的陽光慵懶地照在花枝上, 每一朵花都流淌出嬌艷的光澤。

    獵宮他已來過許多次，卻是第一次品出這里的美妙。

    品著剛才她說的話，像在無限回味一杯新采的明前綠, 他不自覺淺淺地彎起唇角, 墨畫般清俊的眉眼也如遠(yuǎn)山起伏的輪廓般緩緩舒展。

    天光投落他眼底，那樣深不見底的瞳孔，此刻卻醞釀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溫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