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禁對衛(wèi)旸生出一絲憐憫。

    論血緣親疏，衛(wèi)旸也是章家的人，且還是章家長房嫡出的外孫。而衛(wèi)旸的親生母親，已故的先皇后大章氏，就是現(xiàn)今這位章皇后的嫡親堂姐。

    那是個怎樣的女子？

    元曦雖不曾親眼見過，卻聽宮里的老人提過幾嘴——漂亮、溫柔、大方，對下人都寬容有加，是個難得賢后。也難怪當(dāng)年，建德帝對她一見鐘情，有她在時，后宮連個妃子都不曾納過。

    然一切禍端，都發(fā)生在十八年前。

    一場叛亂打得所有人都措手不及，連帝京都被叛軍包圍。彼時，先皇后大章氏正懷著十個月的身孕。建德帝為保她平安，命禁衛(wèi)軍將她秘密送出皇宮，去別院避難。

    也就是在逃難的路上，一行人遭遇伏擊，大章氏受驚過度，提前胎動，雖九死一生將孩子生下，自己卻大出血而亡。那個嬰孩，也就是真正的曦和四公主，也落入叛軍之手，不知所蹤。

    后來叛亂雖被平定，建德帝卻性情大變。漸漸懶政不說，還開始廣納后宮。無論出身高低貴賤，只要他喜歡，便照單全收。

    旁人只道他是沒了約束，開始放縱，可只有那些見過先皇后的人才知道，后來被建德帝充入后宮的女子，或多或少，都長得同先皇后有幾分相像。

    而今的皇后小章氏，便是其中最像的一個。

    佛門有八宗，旁人拜的都是大乘佛法，奉釋迦摩尼為尊，獨(dú)他拜的是彌勒，未來佛。不為其他，就為給他和先皇后再求一個來世。

    那場禍亂，建德帝是最大的輸家，可章家卻不是。

    接連出了兩位皇后，還因著建德帝心中那點(diǎn)情而一直蒙受皇恩，章家這幾年可謂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一躍成為帝京第一名門。即便這份榮耀是拿自家的血rou換來的，他們也享受不已。

    對權(quán)勢的欲望，也在這一天天的紙醉金迷中逐漸膨脹。

    章老太爺還在世的時候，有他制衡著，衛(wèi)旸和恒王還沒斗成這樣。畢竟都是他的曾外孫，誰當(dāng)皇帝于他而言都一樣?？蓪e人來說，意思就差了去了。

    衛(wèi)旸的外祖父和外祖母統(tǒng)共就生養(yǎng)了大章氏一女，和一個年幼的小公子。大章氏一過世，二老就跟著病倒，相繼辭世。沒了父母照料，那位小公子不久也“不慎”落水，高燒幾日不退，很快便追隨他們而去。

    章家長房就此凋敝，寧國公的爵位自然也落到二房手中，沒多久便傳給了現(xiàn)如今的寧國公，也就是小章氏的嫡親哥哥。

    于他而言，宮里兩位同他血脈相連的皇子，一個是自家親妹的兒子，一個不過是隔房的侄子，他會怎么選？

    都說血濃于水，虎毒不食子，可這些冠冕堂皇的話，從來就不適用于權(quán)貴之家。

    尤其當(dāng)自身的利益，同那至尊之位沾上關(guān)系的時候……

    元曦忍不住嘆了口氣。

    溫軟的氣息噴灑在衛(wèi)旸掌心，仿佛羽毛輕輕掠過心尖，帶起一陣如春雨打花枝的輕顫，不費(fèi)吹灰之力，便酥麻了他半邊身子。

    他這才想起自己還捂著她的嘴，下意識想把手收回來。

    可手卻像是有自己的意志，縱使他使出渾身力氣，也半點(diǎn)挪動不開。

    隱隱地，還微動指尖，摩挲了下她的臉。

    柔膩的觸感宛若酥山，輕輕一戳，便回彈顫搖，惹得人心猿意馬，只想低頭咬上一口。任憑她如何哭鬧，他都不會松開。

    橫豎他也不是什么好人，甚至不介意，再更壞一點(diǎn)。

    元曦卻有些憋不住了，仰起一雙清澈的大眼睛，小聲問：“他們還沒走嗎？”

    溫?zé)岬臍庀⒃俅斡瘽M手心，還帶著唇瓣似有所無的觸碰，仿佛在親吻他手心，輕若鴻毛，完全可以忽略不計(jì)，卻又重如泰山，他心跳都狠狠顫動了一下。渾身精力都似集中到了掌心那一小片溫?zé)嵘?，又?jīng)血脈，奔涌至全身，幾乎將他僅剩的最后一點(diǎn)理智也燃燒殆盡。

    連周遭冰冷刺骨的湖水，都跟著guntang起來。

    猶自閉眸吐息了良久，衛(wèi)旸方才平靜，抬眸看了眼寂靜無人的林子，卻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答：“沒有。”

    聲音雖刻意壓低過，還是能聽出幾分不同尋常的喑啞。

    元曦狐疑地蹙起眉心，但想著他武藝過人，六識比她靈敏，能覺察到她發(fā)現(xiàn)不了的動靜，她也就沒有質(zhì)疑，繼續(xù)靠著石頭，安靜等刺客們都離開。

    乖巧聽話得，讓人都忍不住心生愧疚。

    衛(wèi)旸心里柔軟得不行。

    適才有追兵在，他無暇分心，救人、抱人、甚至那算不上吻的一吻，都不過是權(quán)宜之計(jì)，不摻半點(diǎn)綺年。

    然眼下一切都塵埃落定，便是克制如他，也禁不住心猿意馬，脫口輕聲喚了句：“元元？”

    “嗯？”元曦抬頭，乖乖等他下文。

    他一笑，沒跟她解釋，也解釋不出來，只拿下巴輕輕抵在她頭上。

    原本只是為了不讓她亂跑，才禁錮在她腰肢上的手，也在不知不覺間，改成了真的擁抱。但又不敢抱得太緊，怕被她發(fā)現(xiàn)。手背都用力到迸起了青筋，可落在她身上，就只有那么縹緲如煙的一點(diǎn)。

    少女的芳香頃刻間盈滿鼻尖，醺醺然，他明明沒有喝酒，卻醉得一塌糊涂。

    從前孑然一個人的時候，他不懂女人家的好。酒宴上聽那些世家公子酒后的狂悖之言，除了吵鬧之外，他也覺不出絲毫他們口中所謂的旖旎，甚至還嗤之以鼻。而今佳人在懷，且還只是一個靠哄騙才勉強(qiáng)維持住的擁抱，就已經(jīng)讓他沉醉如斯，真不敢想以后還會怎樣。

    果然是美色誤--------------?璍人啊……

    可偏偏，他又被誤得心甘情愿，甚至還有幾分渴望，她能再誤自己幾分。

    那廂元曦卻品咂出了幾分不對勁。

    男人的氣息實(shí)在太重，她雖極力告訴自己，只是為了躲避刺客，并無其他，可臉頰還是控制不住紅了起來。

    她扭了扭身，想同他分開些，可才剛一動，搭在她腰上的手便驟然收緊，“別動！”

    聲音隱含怒意。

    元曦被驚了一跳，果真杵在原地，一動不動，小聲又驚訝地問：“他們還沒走嗎？”

    衛(wèi)旸這回連眼睛都不抬，便：“嗯?！?/br>
    “不應(yīng)該啊……”元曦柳眉越蹙越緊，懷疑地瞥他一眼，又側(cè)眸看向旁邊，忽而一轉(zhuǎn)頭，一下咬住他的手。

    “嘶——”衛(wèi)旸毫無防備，手上吃痛，力道跟著松開。

    元曦趁機(jī)掙開他的手，扒在石頭邊往后看了眼，別說刺客了，連一只鳥都沒有。

    “這就是你說的沒走？人呢？”她磨著槽牙，兩眼瞪如銅鈴，恨不能一口把他吞了。

    但也因這一怒，她胸膛跟著起伏，濕衣緊貼著身子，勾勒出誘人的曲線。一滴晶瑩的水珠自她下巴落下，滑過精致白皙的鎖骨，沒入襟口大片起伏中。

    衛(wèi)旸指尖一顫，似也被那滴水珠燙到。卻是淡然收回視線，望向天邊追逐的流云，氣定神閑又一本正經(jīng)地胡說八道，道：“大概都變成蝴蝶飛走了吧?！?/br>
    元曦：“……”

    第23章 花月

    從圍場回來, 天色已經(jīng)轉(zhuǎn)暗。落日暈染著穹頂?shù)母≡疲z絲縷縷，像攪碎在碗底的雞蛋清。

    因著在湖里實(shí)在泡了太久，又吹了風(fēng), 元曦這會子腦袋有些暈。

    竊藍(lán)和銀朱有了之前的教訓(xùn), 唯恐她再著涼生病, 又是備熱水伺候她沐浴, 又是給她熱姜湯, 可謂無微不至，儼然將她當(dāng)成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三歲孩童。

    好在這回照顧得周到，刺客之事有衛(wèi)旸在, 也不需要她所cao心。梳洗完, 元曦便擁著衾被，在榻上小睡，等醒來，她精氣神兒也恢復(fù)如初。人活蹦亂跳的，全然瞧不出剛回來時蔫頭耷腦的模樣。

    今日乃圍獵的第一天, 大家都收獲頗豐，況且衛(wèi)旸也來了，正殿上自然少不了擺席慶賀。

    元曦不喜歡這樣的應(yīng)酬, 過去露個臉, 便退了出來，獨(dú)自在后花園的鵝卵石小徑上散步。

    獵宮的月色是極美的。

    風(fēng)搖草木，花影橫斜, 夜色叫月光稀釋成透明的墨藍(lán), 淡淡籠罩在桂殿蘭宮之上。那般冷硬肅殺的建筑, 也能煥發(fā)出一種溫潤柔和。

    元曦深吸一口氣, 清冽的花香便填滿肺腑，一瞬間掃除她今日所有郁色。

    她情不自禁踮起腳尖，在皓月星輝下愜意地旋轉(zhuǎn)，起舞。沒有特定的舞步，她卻笑得歡喜。

    裾帶翩然，羅裙上的豐腴海棠花伴著鵝黃色的云紋披帛，在月下婀娜生姿，襯著頭上的六行金釵和垂垂步搖，華美而不失爛漫，誠如蘭信初發(fā)，稚嫩又美好，見者無不傾心。

    忽然，一聲清脆的“咯吱”從附近傳來，像是有什么枝葉被踩斷。

    聲音雖很細(xì)微，但因著夜色實(shí)在太過安靜，這一聲便無形中被放大，傳入耳窩，便是一道驚天焦雷，一下將元曦劈了個呆滯。

    前方不遠(yuǎn)處的一個拐角，一個男人負(fù)手立在一株高大的海棠花樹下。

    蟒袍玄黑，形容端肅，像是剛從酒宴上離開。

    清風(fēng)吹落一地花瓣，月光自繁密的枝葉間篩落，似用水銀，在他的黑衣上描摹出千枝萬葉。面容隱在淡月落花之后，看不真切，望向她的目光卻明亮如星。

    是南縉那位云中王，連瑾。

    元曦心中趔趄，想著剛剛自己做的事，臉頰登時燒著，忙整理儀容端正站好。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她只能硬著頭皮上前，盡量扯起個得體的微笑，頷首道：“好巧，居然會在這里遇見王爺?！?/br>
    連瑾卻是一笑，淡然道：“不巧，我在等你?！?/br>
    元曦一訝，自己不過是客氣一下，全沒料到他會這般回答。愕然抬頭，正對上一雙俊秀清澈的鳳眼。許是今夜月色太過溫柔，較之初見時的凜冽，他眉眼明顯柔和許多。那般濃重的夜色，也無法從他身上奪走一絲光輝，甚至還能代替月光，照亮身邊的人。

    一看便知，是個沒經(jīng)歷過苦難的少年，自小到大都泡在蜜罐里，飽受疼愛，才會對這個世界懷有這般坦蕩的善意。

    恍惚間，元曦竟想起那日在歸云山上，太后同她說的話。

    倘若衛(wèi)旸也同他一樣無憂無慮地長大，應(yīng)當(dāng)也會是他這般純粹熾熱，像個小太陽吧……

    元曦在心底無聲一嘆，忽略了他方才言辭間的曖昧，只道：“酒宴還沒結(jié)束，王爺還是快回去吧。獵宮雖不比禁中，但戒備依舊森嚴(yán)，若是讓旁人瞧見您擅自出入，只怕會惹禍上身。”

    連瑾卻不以為意，還挑眉反問：“你說的旁人，可是衛(wèi)旸？”

    元曦睫尖一顫。

    雖說這位云中王狂妄之名不在衛(wèi)旸之下，但似這般，在旁人的地盤還敢這般不注意言辭，直呼其名，也委實(shí)在她意料之外。

    竟是比衛(wèi)旸還要麻煩。

    元曦暗自翻了個白眼，語氣也逐漸失去耐性，“想來王爺應(yīng)當(dāng)也聽說了，今天下午，太子殿下在圍場行獵遇刺之事。早間九公主刻意尋釁時，我為了自保，言語間曾冒犯過王爺，心中甚是愧疚，故而才想提醒一句。

    “瓜田李下，各避嫌疑?；蛟S王爺同刺殺之事并無干系，但畢竟您身份特殊，這節(jié)骨眼若是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煩，還是低調(diào)些為好，莫要太引人注意?！?/br>
    她純?nèi)皇且黄眯模B瑾卻全然不把這些放在心上，還有閑心反問：“所以你是在擔(dān)心我？”

    彎眼一笑，好不風(fēng)流。

    元曦眉梢狠狠抽搐了一下。

    果然不該同情男人，這一個兩個今天都吃錯什么藥了？這么逗她很有意思嗎？

    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元曦也懶怠再管他死活，轉(zhuǎn)身就走。

    可她腳還沒邁出兩步，連瑾便悠悠吐出一句：“郡主姓氏里的‘元’字，可是錦官城靖安侯元氏的‘元’？你們北頤那位護(hù)國石柱，亦是而今的叛國之賊?！?/br>
    咯吱——

    地上一截海棠花枝被踩斷，元曦的腳也霍然停住，人不可思議地回過頭看他。

    連瑾仍舊站在原地，負(fù)手望著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