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曦垂頭站在風(fēng)暴的正中，面頰赤紅，手心濡濡全是汗，一顆心早就提到嗓子眼兒。

    實在不知衛(wèi)旸今天到底吃錯什么藥，只想趕緊挖個坑，把自己給埋了，挖出來的土再塞他嘴里，一顆也不浪費咯！

    那廂衛(wèi)旸卻似逗她逗上癮了，臉雖還朝著前方，眼尾的余光卻一直向下，好整以暇地看著她慌，看著她亂，看著她因自己的一句話，羞得不能自已，原來他也有這么壞的時候。

    小姑娘是雪做的人，比別人白一大截兒，一旦害羞就絲毫藏不住，烏發(fā)下的一雙耳朵在夕陽里紅潤剔透，他不禁想起冬日里的凍果。

    過去她總愛吃那個，還非要纏著自己陪她一塊兒。他頗為不耐煩，也委實不懂，那么甜膩的東西，究竟有什么好吃的。

    可眼下，他卻莫名想嘗一嘗。

    很想，很想……

    衛(wèi)旸微微瞇起眼，喉結(jié)在窗外照進(jìn)來的一片夕光中密密蠕動。

    第27章 三更

    元曦最后幾乎是逃著, 從慈寧宮離開的。

    兩只耳朵紅得像是琉球國剛進(jìn)貢的瑪瑙，腳下也因跑得太急，而顯得踉蹌，幾次都踩進(jìn)溝里要摔倒。

    衛(wèi)旸好心好意伸手去扶, 她還拼命撲騰小手拒絕, 瞪視著他, 不準(zhǔn)他靠近半步。

    章皇后面上沒說什么, 心底卻是冷哼不已。姑且就讓她得意一會兒, 橫豎今日她是不會好過的，只要壽宴一開席，就是她的死期！

    想著她一會兒可能遭受的一切, 章皇后腔膛內(nèi)的不平之氣瞬間淡去不少, 嘴角也跟著翹高。

    汝寧則沒她那么沉得住氣，對著兩人的背影，白眼都快翻上南天門，忍不住嘀咕：“不知檢點，我呸！”

    她聲音很小, 除了她身邊的章皇后，沒有第二個人能聽見。

    然太后卻是從她的口型和表情中隱約猜到一二，沒直接拆穿, 只撫著膝頭似笑非笑道：“哀家今日也罰了, 這前頭的熱鬧啊，哀家也沒力氣去參加，便不去了吧?！?/br>
    視線幽幽睇向兩側(cè)的章皇后和蕭淑妃, 笑得愈發(fā)燦爛, “既然方才, 大家都說你們最有孝心, 不如也留下來，一塊陪哀家說話解悶吧。”

    說話間，又朝汝寧抬抬下巴，“你也留下來吧，皇祖母也有些日子沒看見你了，心里實在掛念得緊。陪皇祖母多說會兒子話，讓皇祖母好好瞧瞧你。”

    不輕不重的幾句話，愣是把三個人都驚成了泥塑木雕。

    倘若是前些年的千秋節(jié)，她們不去也就不去了，沒什么的。橫豎皇宮里頭的宴會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無甚新意，這兩年又因建德帝禮佛而辦得愈發(fā)簡單，歌舞叫撤了不說，連桌上的菜肴也素淡得不行。

    可這次不同，她們可是準(zhǔn)備好了，要上殿前看那丫頭笑話的！早在上個月，就已經(jīng)開始期待了，盼啊等啊，好不容易才把這千秋節(jié)給熬到了，還沒正式開始，就這么地被勒令截斷了？

    蕭淑妃嘴角抽搐得仿佛痙攣。

    連最是沉穩(wěn)自持的章皇后也黑了臉色。

    汝寧更是氣得差點從圈椅上一蹦三尺高。

    上次獵宮之仇，她可還一直記在心里頭，為這個，她今日還特特早起精心梳妝打扮了一番，為了束出小蠻腰，她已經(jīng)好幾天沒正經(jīng)吃過一頓飽飯，就為了在壽宴上艷壓那小賤蹄子。讓她知曉，真正的公主和路邊撿來的郡主之間所隔的天塹。

    可現(xiàn)在，就因為太后的一句話，她的一切努力就都成了笑話。

    這還是她的親祖母嗎！

    然太后畢竟是太后，她們即便再有怨言，也只能打落牙齒往自個兒肚子里咽。

    *

    皇帝的千秋宴乃是國之大事，即便建德帝的心思不在這上頭，旁人卻還是輕易不敢怠慢。

    元曦過去的時候，奉天殿里已經(jīng)坐滿了人。

    按照規(guī)制，皇帝隨大樂升座之后，太子便要領(lǐng)著一眾親王依次至御座東、西兩側(cè)入席。文武百官緊隨其后，四品以上立于殿中，五品以下則立于殿外。

    往年，衛(wèi)旸也都是這般乖乖照做，從不逾矩?？山袢?，他晚來了不說，還領(lǐng)著元曦一道入座。

    入了太子妃的座。

    滿座無不震驚，手里的酒盞都快拿不穩(wěn)。連早就不愿搭理紅塵事的建德帝，也驚訝地挑了下眉梢。

    各色目光交織而來，詫異有之，敵對亦有之，密密麻麻，像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魚網(wǎng)。

    而元曦就是網(wǎng)中的一尾小魚，逃脫不得。面上瞧著波瀾不驚，心口早已是“隆隆”炸開響雷，比底下的歌舞還熱鬧。

    早知會是這樣的場面，方才便是打死她，她也不會跟衛(wèi)旸一塊過來！

    越想，她眼神越哀怨。

    衛(wèi)旸卻渾然跟個沒事人一樣，猶自拿起一只河蝦，慢條斯理地剝完皮，放到她面前的玉碟中，云淡風(fēng)輕地安撫說：“早晚要習(xí)慣的?！?/br>
    可元曦聽完，卻是越發(fā)紅了耳根，嘴上還應(yīng)著：“習(xí)慣什么？沒影的事，我不需要習(xí)慣?！?/br>
    邊說邊若無其事地拿起筷子，踟躕片刻，還是夾走了碟子里的那只蝦。

    衛(wèi)旸唇畔無聲漾起笑紋，順著她的話頭，寵溺地道：“好。”又揀了一只肥蝦，繼續(xù)給她剝。

    殿內(nèi)千枝燭搖曳，在二人身上圈起一層朦朧的光。置在桌上的手雖分著，逶迤垂落的寬袖卻層疊堆疊在一塊，自遠(yuǎn)處瞧去，儼然一對璧人。

    連瑾的位置同他們正是一排，他余光一瞥，所有景象都盡收眼底。握在白玉方杯上的五指隱隱收緊，他卻沒說什么，只漠然收回目光。

    大殿正中，各國使臣正依次向建德帝呈遞賀壽之禮。連瑾這次是代表南縉使團(tuán)來的，見已經(jīng)輪到自己，便仰頭將杯中醴酒一口飲盡，起身領(lǐng)人上前獻(xiàn)禮。

    動作一氣呵成，瞧不出半點異樣。

    同他對面而坐的衛(wèi)晗，卻是一眼看出，桌上那只無瑕的白玉方杯，隱約已顯出一道龜裂。

    衛(wèi)晗不禁牽唇譏笑。

    欲謀奪帝位，腦子就要比別人都靈便。

    原本連瑾入京，他的確是打算靠聯(lián)姻的手段，同他結(jié)盟。畢竟沒有什么比成為一家人，還牢靠的關(guān)系。況且汝寧對他也頗為鐘意，他這個做兄長的，自然也有成人之美。

    可獵宮之行后，他便徹底改了主意。

    連瑾這人，他雖接觸不久，但大抵也已經(jīng)摸清楚他的脾性。自小泡在蜜罐之中，沒經(jīng)歷過什么磨難，尤其是在女人身上。那丫頭，算是他栽的第一個跟頭，且還是栽在了他的宿敵手中。

    于一個驕傲的男人而言，還有什么比這個更折損顏面？

    是以在瞧出他們?nèi)酥g的關(guān)系后，衛(wèi)晗便立刻改變主意。日常往來照舊，只是不再想方設(shè)法撮合連瑾跟汝寧，而是總有意無意地將那丫頭和衛(wèi)旸的事漏那么一兩件給連瑾，像是在親手鍛造一并刀。

    看著他一日日黑下去的臉，衛(wèi)晗心里痛快得，仿佛已經(jīng)手刃了衛(wèi)旸。

    今日--------------?璍正是查看這柄寶刀鋒利程度的時候，他只恨自己少生了兩只眼睛，不能將衛(wèi)旸臉上的表情變化看得更加清楚一些。

    那廂大渝的使臣已經(jīng)獻(xiàn)完寶，躬身退下。

    連瑾上前一步拱手行禮，內(nèi)侍捧著漆盤跟在旁邊。照例先說一大段賀壽之詞，待建德帝客套地回復(fù)完，他便轉(zhuǎn)身，將漆盤上蓋著的紅綢揭開，賀禮隨之展露在眾人眼前。

    是一條小紅魚，拖著薄紗一般長長的尾巴，在琉璃瓶中優(yōu)哉游哉地緩緩游動。鱗片顏色極為艷麗，一個扭身，在漆盤上撣落一抹淺紅的水光，神秘又誘人。

    不識貨的，只覺這位云中王實在太過狂悖，居然敢拿一條魚來打發(fā)他們。

    而識貨的，卻是“蹭”地一下亮起雙眼，抖著指頭激動地喊：“那浮蘿！竟是那浮蘿魚！”

    元曦原本也屬于不識貨的那群人，聽到這句，才恍然大悟。

    那浮蘿魚，南縉的鎮(zhèn)國之寶。

    傳說，它乃是佛祖釋迦摩尼所養(yǎng)，不甚遺落人間的靈魚，生得極為特殊。不僅體內(nèi)含有劇毒，就連周身的鱗片也滲著毒素，觸膚便能封喉。但同樣，它也是最好的解藥，可解世間百毒，砒-霜、鶴頂紅之流的劇毒都不在話下。

    道教稱其為不祥，佛門則奉它為至寶。

    但也因著它奇特之處，這魚的數(shù)量極為稀少，這些年幾乎絕跡。上次被人抓著，還要追溯到百年前乾寧帝那會兒。

    能把這樣的稀世珍寶拿來做賀壽之禮，足可見南縉國的誠意。

    適才質(zhì)疑之聲都紛紛剎住腳，只剩稱贊致謝，一聲比一聲高。

    建德帝是向佛之人，適才瞧見各種金銀珠寶都無甚反應(yīng)，這會子卻也忍不住亮起雙眼，露出今天第一個笑，道：“云中王有心了?！?/br>
    連瑾頷首，“應(yīng)當(dāng)?shù)摹！边呎f邊朝旁邊睇眼色。

    遞送賀禮的內(nèi)侍得了吩咐，哈腰上前，好讓建德帝能更清楚地瞻仰這佛門圣物。

    魚也似有靈性，原本在水里都懨懨懶得動彈，眼下靠近龍氣，卻忽然活泛起來，上躥下跳，如何也安靜不下來。

    建德帝疑惑地皺起眉，正想問：“它可是受了什么刺激？”

    聲音還沒出口，魚就突然停了下來，嘴巴上下不停開合，“咕嘟”一聲，嘔出了什么東西，像是一卷紙條，隱約還寫著字。

    那浮蘿通天性，口吐之物又怎會是凡俗？

    況且魚周身都滲著毒，養(yǎng)魚的水自然也干凈不到哪兒去，尋常的紙放在里頭，早消融干凈了，又豈能在里頭漂浮這么久？

    建德帝立馬想到是上天在借這條魚，跟他說話，忙吩咐道：“快！將這紙拿出來，給朕瞧瞧！”

    小內(nèi)侍連聲應(yīng)“是”，將漆盤暫且放到旁邊的玉案上，從懷中掏出皮手套套在手上，小心翼翼伸手入水。

    “滋滋”的灼燒聲從水中傳出，皮手套隱約被融掉一層顏色，散出難聞的惡臭。

    大家都不約而同皺起臉，卻還緊緊盯著那內(nèi)侍的手，一眼都舍不得離開。

    元曦亦是如此。

    從剛才魚開始有異動起，她右眼皮便跳個沒完，總覺得有什么事要發(fā)生。也幾乎是在瞥見恒王嘴角揚起的陰鷙的一瞬，她心便一瞬提到了嗓子眼兒。

    紙條！定是這紙條！

    上頭有問題！

    手心濡濡濕了大片，元曦攥緊手，恨不能沖上去，將紙條搶來撕了了事。

    奈何小內(nèi)侍已然取出紙條，展開在手，深吸一口張開嘴。

    元曦使勁閉上眼睛，不愿面對。

    卻聽那內(nèi)侍高聲念到：“北頤亡，恒王反?！?/br>
    元曦茫然眨巴眼睛：嗯？

    衛(wèi)晗嘴里的酒全噴了出來：嗯？？？

    第28章 四更

    此言一出, 滿座嘩然。

    元曦懵了，赴宴的朝臣也都呆怔住。連喜怒不形于色的建德帝，也緩緩沉下臉來，轉(zhuǎn)頭看向衛(wèi)晗, 這么多年來都古井不波的臉上難得顯出一絲陰霾, 山雨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