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宮人卻是急了，說：“還有一人，南縉那位云中王，他也上山來了，還帶了好幾大箱的東西，說是來找郡主……呃……來找郡主……”

    太后蹙眉，“來找郡主做什么？”

    小宮人為難地偷瞄了元曦一眼，咬牙道：“說是來找郡主下聘的，剛好叫太子殿下碰上。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互相別苗頭，誰也不肯放過誰，瞧著像是要打起來了！”

    嘩——

    兩只水呈同時掉進木桶里，濺起好大一片水花。

    *

    自那日御花園一別，連瑾就病了。

    相思病。

    白日里有事要忙倒還好些，夜深人靜時才最難熬。一閉上眼，腦海里全都是她。從初見時的驚慌防備，到現(xiàn)在的坦誠相待，每一幕都像刀子鐫刻在他心上，那樣清楚，那樣生動，他想忘都忘不掉。

    但他也知道，自己沒有可能。

    他雖沒經(jīng)歷過□□，但也能看得出來，她在衛(wèi)旸面前，和在自己面前的不同。

    無意識地撒嬌，沒顧慮地隨意發(fā)脾氣，該是一直被捧在手心寵愛著，她才會這般肆無忌憚吧？

    連瑾也識趣，發(fā)乎情，止乎禮，不會刻意去打擾她，讓她為難。

    直到最近，他聽說小丫頭和衛(wèi)旸大吵一架，還被禁了足。他不放心，想過去看看?？扇螒{他尋遍什么理由，都始終被攔著，根本沒法靠近。

    那一刻，說不后悔是假的。

    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小姑娘，說不得，怨不得，憑什么讓人家這么欺負？還不如跟了他，隨他回南縉。橫豎有他罩著，誰也別想動她一根頭發(fā)。即便她會因此怨恨自己一輩子，只要她過得好，他也知足了。

    是以今晨，得知小姑娘已經(jīng)出宮，他便迫不及待上山尋她。

    來不及準備聘禮，他就把這次建德帝賞給他的奇珍異寶全拿了來。隨行的使臣唧唧歪歪，一口一句“王爺使不得”，吵得他腦瓜仁疼，也甚是不屑，有什么使不得的？只要她肯答應，便是把他的命給她，也是使得的！

    然他還沒琢磨好，到地方之后，要怎么跟小丫頭提這件事，就迎面撞上了這么個煞星。

    看著面前烏發(fā)白衣、同他一樣沒什么好臉色的衛(wèi)旸，連瑾冷嗤一聲，道：“都說帝京的城防乃九州之最，歷經(jīng)那么多次叛亂，都固若金湯。原先本王是不認的，直到看見殿下，才自嘆弗如。有這么厚的臉皮撐著，難怪誰也攻不下來。”

    這是在譏諷他，將人氣走了，竟還有臉過來。

    如此直白赤-裸的話語，衛(wèi)旸已經(jīng)許多年不曾聽見。

    周圍人寒毛都豎了起來，他卻是冷笑著，平靜回：“托了王爺?shù)母?，若不是親眼見識了昔日的手下敗將還敢來孤面前叫囂，孤也不會備受鼓舞，到這山上來。”

    這一句話說得更狠，不僅把連瑾的話給懟回去了，還當眾揭了這位傳說中的不敗戰(zhàn)神的短。

    連瑾眸底一瞬暗沉。

    衛(wèi)旸的臉也黑如鍋底。

    兩人就這么隔著一條小道對望，視線相撞，火星滋滋。

    第37章 十三

    過去的五年間, 元曦在宮中見慣了后宮女子爭寵奪愛，也看多了勛貴人家深宅大院里頭的明爭暗斗。男人之間的爭風吃醋，她還是第一次見。

    瞧這架勢，倒也沒比女人好到哪里去。

    可見這“妒忌”二字, 不過是人的通病, 從來就與性別無關(guān)。把男人放在“女人”的位置上, 他們也就成了“女人”, 會吃味, 會爭寵，甚至還會大打出手。

    哪怕是身份尊貴的男人也一樣。

    太后帶著元曦從后院過來的時候，衛(wèi)旸和連瑾正吵在興頭上。

    二位面上瞧著俱都瀟瀟肅肅, 爽朗清舉, 乃當世少有的人中龍鳳，可出口的話卻都幼稚到匪夷所思，就差嘲笑對方幾歲還在尿床。

    連向來一絲不茍的太后，都忍不住笑出聲：“這是什么風，把你們倆都給吹過來了？”

    衛(wèi)旸拱手朝她拜禮, “孫兒來給皇祖母請安。”

    拱手的一瞬，他視線越過交疊的手，向上瞟了眼立在太后身邊的元曦, 確定人的確是在這里, 便淡淡收回目光，不再多言。

    連瑾卻是個跳脫的性子，見本尊都來了, 也懶得再同那姓衛(wèi)的浪費時間。恭恭敬敬地朝太后行了一禮, 便看著元曦, 大辣辣道：“各位的時間都很寶貴, 本王也便不賣關(guān)子。實不相瞞，本王今日過來，不為別的，就為向曦和郡主提親?！?/br>
    他邊說邊抬手，招呼人把聘禮搬進來，大箱小箱的，足有十來個。大至綾羅綢緞，小至珠寶首飾，應有盡有，光是夜明珠就有十好幾個，都能穿成串兒戴在脖子上。

    瞧這架勢，莫不是把自己在北頤的全部家私都帶過來了？

    北苑的宮人嬤嬤都瞪圓了眼，私下竊竊交談感慨，直嘆這位異國王爺?shù)恼\意。隨連瑾一道過來的南縉仆眾也跟著與有榮焉，腰桿子都直起來不少。

    東宮那邊的內(nèi)侍們卻是白眼翻上天，忍不住陰陽怪氣地嘀咕：

    “這有什么？銅雀臺從來不缺這些勞什子，郡主要多少，殿下就能給多少?！?/br>
    “就是，郡主可是咱們北頤的第一美人，多少人排著隊求呢，憑這些俗物就想娶郡主，做夢！”

    “還是說，在王爺眼中，郡主就只配這些死物？”

    ……

    內(nèi)侍們你一言，我一語，說得有鼻子有眼。

    南縉之人聽完，心中自然不快，叉腰跟著諷刺回去，諸如“說了半天，也沒見你們拿出個像樣的東西，虧得還是在自個兒家的地盤上呢”、“說咱們沒誠意，那空手過來的豈不是該挖個坑，先把自己給埋咯”……之類的，不絕于耳。

    兩邊誰也不讓誰，太后又似有意想讓兩人爭上一爭似的，只勾著唇角，閑閑地在一旁整理自己的衣袖，愣是一個字也沒說。

    元曦夾在中間，頗為尷尬，雖說兩邊都在吹捧她，然這樣被拎出來評頭論足，也實在叫人心中不適。

    她絞著帕子斟酌言辭，琢磨該怎么把這樁烏龍給打發(fā)回去，那廂連瑾就先開了口：“只是這些俗物，自然不配給曦和郡主相提并論?！?/br>
    說著，他從懷中摸出一個藏青布料的小包，萬分珍重地放在掌心，呈托而上。

    連瑾在九州也算個家喻戶曉的人物，好東西也是見了無數(shù)，能叫他如此寶貝的，怕是比幾大箱金銀珠寶還稀有珍貴。

    大家好奇心被勾了起來，不約而同地伸長脖子探看。

    藏青布料“唰”地揭開，沒有夜明珠的閃亮，也沒有金銀的貴氣，就只有一堆紅黃相間的粉末，在陽光下輕閃。

    風一吹，眾人鼻子都禁不住發(fā)癢，直想打噴嚏。

    埋怨聲此起彼伏，別說東宮，就連先前對連瑾贊許有加的北苑宮人，眼下都忍不住抱怨，“什么東西這么嗆人，莫不是拿著什么至毒之藥，想坑害我們？”

    有那見多識廣的，很快便認出來，“這該不會是辣椒末子吧？”

    “辣椒末子？那不是做菜的玩意兒，也能拿來當聘禮？瞧不起誰呢？”

    ……

    質(zhì)疑聲越發(fā)喧囂，甚至都有人牽扯到兩國矛盾上，直斥南縉這是在故意折辱人，壓根沒把他們北頤放在眼里。再吵下去，怕是都要打起來。

    連瑾卻絲毫不為周遭的吵鬧聲所擾，只昂著頭，挺著胸，坦然直視前方。

    太后笑了笑，一改先前坐山觀虎斗的姿態(tài)，終于肯開尊口，稱贊道：“王爺有心了?！?/br>
    爭吵聲戛然而止，旁人紛紛投來不解的目光，瞧了瞧太后，又使勁盯著那堆辣椒末子，想知道這“心”到底有在哪兒。

    元曦卻是知曉的。

    辣椒并非九州所產(chǎn)之物，若不是近年海運興旺，大家伙只怕現(xiàn)在都還不知這物什究竟是什么。便是如今的北頤，大多也是以食茱萸入餐，甚少有人家能吃得起辣椒。

    南縉的情況則更為復雜。

    因著那邊氣候偏陰濕，一到陰天下雨，腿腳膝蓋就疼痛不已，大家便養(yǎng)成了食辣驅(qū)寒的習慣。辣椒也因此成了不可或缺、卻又極其難以入手的稀罕物。少了綾羅綢緞，尚且可以用粗布麻衣替代，可沒了辣椒，大家就只能繼續(xù)飽嘗陰天下雨的折磨，南縉的將士們也就沒法再馳騁疆場，保家衛(wèi)國。

    連瑾將這東西作為聘禮，是想告訴她，自己之于他，便如同辣椒之于南縉一般，獨一無二，無可取代。

    看似憨傻蠢鈍、不可理喻，卻也不失為一種少年人才有的純粹直白，不參任何雜質(zhì)。

    元曦不禁莞爾。

    她這一笑，不過是感慨連瑾的赤子之心，但落在衛(wèi)旸眼中，便成了另外一種含義。

    熟悉又陌生的感覺翻涌上來，沖撞得心脈劇痛，宛如萬箭穿心，衛(wèi)旸不自覺便捏緊了拳。骨節(jié)“咯咯”摩擦，百里之外似都能聽見。

    熟知他的人，都知道這是要暴怒的前兆，都乖覺地閉上嘴，低頭當鵪鶉。

    那廂太后瞧見了，卻是一副靠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模樣，似笑非笑道：“看來有人很是不服氣啊……那這樣好了，自古英雄配美人，我們北頤雖重禮崇文，但也從不排斥以武論英雄。

    “而今郡主也到了適婚之齡，哀家也有意張羅一場花宴，為郡主擇選郡馬爺。如此，不如干脆來個比武招親。文試武試皆有，唯有能在這兩場比試之中都能拔得頭籌的人，方才成為娶郡主的良人佳婿。

    “屆時不只是王爺你，全北頤的英雄豪杰都會前來。王爺若當真有誠意迎娶郡主，不如也來報名，同大家爭上一爭，如何？”

    此言一出，滿場皆怔。

    不僅元曦呆住了，連底下的人都吃驚不已。太子對郡主是什么心思，即便沒有挑明，大家心里也都有數(shù)。原以為太后怎么著，都會偏向自己的親孫子，誰知竟是直接來了這么一出？

    衛(wèi)旸和連瑾，九州雙璧，究竟孰更勝一籌？

    他二人有多少年沒正面交鋒過，九州各國便爭論了多少年。原以為這輩子都不能再看見他二人的對決，熟料，這夢想竟也有實現(xiàn)的一天。

    且還是以這樣的方式實現(xiàn)。

    比武招親……

    于他們二人的身份而言，多少有些跌份兒。

    連瑾卻渾不在意，還生怕她反悔似的，一口便答應下來，余光溜了眼身側(cè)之人，又道：“倘若太后能保證最后結(jié)果公正無私，便是讓連瑾上刀山下火海，連瑾也不皺一下眉頭?！?/br>
    太后知曉他的顧慮，也覷了眼衛(wèi)旸，笑著道：“哀家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只要王爺能贏下比試，哀家就給你做這個主。誰敢違抗，哀家便處置誰，絕不姑息！”

    連瑾這才松了一口氣。

    “那太子的意思呢？”太后終于騰出空來，詢問衛(wèi)旸。

    辦一場比武招親不難，哄連瑾來參加也算不得什么難事，麻煩的還是這位。

    衛(wèi)旸是什么人？真真正正長在天山之巔的高嶺之花，二十一年來就沒為任何人下過凡，一向也只有他挑選別人的命，何曾被人家挑揀過？讓他屈尊降貴，淪為市集上的蘿卜青菜，同一群凡夫俗子競爭，他怕是寧愿死，也不會同意。

    大家才被勾起的好奇心，就這么萎靡下去。

    可那奪高嶺之花，今兒卻似從天山之巔移栽到了人世間一般，居然當真抬頭，徑直回視著太后的眼，毫不猶豫地道：“可?！?/br>
    就這么輕而易舉地答應了？

    眾人皆瞠目結(jié)舌，嘴巴圓得可以塞進去一個雞蛋。

    衛(wèi)旸卻還從容不迫，全然不將這些放在心上，甚至還額外提了一個要求：“倘若孤贏了云中王，可否討一個彩頭？”

    連瑾揚了下眉梢，沒說話。

    衛(wèi)旸回頭，朝他的手抬抬下巴，“還請王爺把這聘禮給吃下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