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風水輪流轉(zhuǎn)，這招竟是被她學過去，用來對付自己了。

    衛(wèi)旸無奈哂笑，瞪睨她一眼，慍怒中還帶著幾分寵溺，晃了晃碗中的藥汁，仰頭便喝。

    藥都是不好喝的，藥效越好，味道越苦。宮里的貴人們活得精細，太醫(yī)恐他們受不了這罪，往往開方子的時候，在不折損藥效的前提之下，都會往里頭添一些甘草，壓一壓苦味。對一些特別怕苦之人，還會貼心地配給專門的飴糖，幫忙解味兒。

    然這一碗……

    幾乎是藥汁剛一入口的瞬間，衛(wèi)旸便皺起了臉，放下藥碗，“你讓宮人把里頭的甘草全都揀出來了？”

    元曦狡黠地眨巴眨巴眼，歪著腦袋望住他，眸子坦蕩而明亮，“我也是為了殿下著想?！?/br>
    衛(wèi)旸輕嗤，“當真不是為了上次，我不準你喝完藥便吃糖，而故意過來攜私報復？”

    “哪有！”元曦撒嬌般地跺了下腳，兩道柳葉彎眉微微往中間擠出個小疙瘩，櫻桃小嘴也撅得老高。聲音綿綿的，像是裹了層蜂蜜。

    衛(wèi)旸像是真嘗到了一般，下意識咽了咽喉嚨，原本苦澀的滋味莫名被沖淡不少。沉著臉看了她一會兒，他無奈地吐出一口氣，還是重新端起碗，將里頭的藥汁喝完，一點不剩。

    看著他兩道快要擰成麻花的劍眉，元曦忍不住笑，頗有一種大仇得報的快感。

    衛(wèi)旸今日也算在她面前出盡洋相，索性破罐破摔，懶怠再擺清高，將空碗往她手里一塞，便雙臂抱胸，不客氣地問道：“我睡哪兒？”

    元曦愣住，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這話里的意思，臉登時通紅一片，厲聲道：“殿下是太子，自然是回您自己的東宮睡去。我這小破屋子，哪里容得下您這尊大佛？”

    衛(wèi)旸卻道：“天這么黑，我也還病著呢，你讓我回東宮？”

    說完，他便閉上眼，扶著額，整個人搖搖欲墜，襯著那過分好看的五官，還真有幾分病西施的模樣。明明是第一次做這事，卻是比后宮里那些爭寵裝病的妃子還要熟練。

    眸光從將閉不閉的眼縫里飄出來，欲迎還拒，欲語還休，叫人好不憐愛。

    元曦額角抽了抽，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見了什么。

    這人是衛(wèi)旸？？？

    該不會叫什么邪祟附體了吧？

    元曦抱緊手里的空碗，警覺地往后仰身。

    山間多草木，昨夜一場瓢潑大雨過后，蟲子便扎了堆地往外冒。元曦自小便害怕這個，便特特讓宮人幫她剝了一碟大蒜子。那玩意兒氣味香烈，百蟲不招，往屋子里一放，便什么都不用擔心了。

    便是到現(xiàn)在，那碟蒜也還在她居臥里放著，沒收回去。

    而大蒜，又正是道家推崇的辟邪圣物之一，比桃木劍還靈驗……

    一個大膽的想法從元曦腦海中冒了出來，她放下手里的碗，深吸一口氣，起身小聲道：“殿下可否隨我過來？”

    說完，元曦便垂著腦袋，將心底的忐忑壓抑住，飛快往里屋走。

    然這模樣落在衛(wèi)旸眼里，卻成了少女含羞的嬌態(tài)。

    衛(wèi)旸不禁挑了下眉梢。

    他承認，方才是自己是跟她耍無賴來著。若不是他真的擺出了那副柔弱姿態(tài)，連他自己都不相信，他居然還有這本事。這么誆騙她，他心里多少是有些愧疚的。本也沒打算討多少好處，能讓她收留自己一晚，不再趕他走，他就已經(jīng)謝天謝地。

    可瞧眼下這架勢，他似乎還能討到點其他意想不到的好處？

    至于是什么……

    衛(wèi)旸眸底微暗。

    僅是一個念頭，他心神便克制不住蕩漾起來。燥意莫名在體內(nèi)竄勇，直往下沖。忽然間，連高燒都似痊愈了一般，腦袋半點也不難受。

    大約是這六月的天，太悶了吧？

    他忙深吸一口氣，捋下腕間的佛珠，攥在指尖快速撥弄，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待里頭又嬌嬌地喚了他一聲，他才平靜地從圈椅上站起來，往里屋去。面上雖平淡從容，可腳下的步子卻是掩不住的歡愉，差點把自己都給絆倒咯！

    元曦就站在里屋當中的圓桌邊上，低著頭，背對他。

    因是夏日，她身上的衣衫格外輕薄，月光一照，依稀還能看見綾下軟白細膩的肌膚。纖纖的身段叫月光勾芡，窈窕又勾人。

    衛(wèi)旸眸底暗如深淵，滾了滾喉結(jié)，啞聲道：“元……”

    然他這第二個“元”字還沒出口，元曦便抓了一把桌上的大蒜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轉(zhuǎn)過身，將這些大蒜子全部塞進了他口中。

    有一顆沒塞好，卡在嘴邊要掉下來，她還很貼心地拿指頭往他嘴里捅了捅。

    衛(wèi)旸：“……”

    第40章 十六

    衛(wèi)旸不喜歡吃大蒜, 除去害怕身上會留怪味這原因之外，還因著，他實在受不得大蒜的味道，每次滋要聞見, 便會反胃想吐。

    這突如其來的一大把, 著實叫衛(wèi)旸狠吃了一番苦頭。

    六盞濃茶下去, 他嘴里的味道還愣是沒消干凈。

    月明星稀, 萬籟俱寂, 漱口聲混雜著咳嗽聲在暗夜里異常清晰。檐下原本都已經(jīng)入眠的燕子，也不耐煩地震了震翅膀，“咕”地一聲, 探頭往窗子里瞧。

    凈房內(nèi), 衛(wèi)旸端起第七盞濃茶，給自己漱口。

    元曦自知做錯事，拎著銅銚子立在旁邊，不敢妄動。衛(wèi)旸需要茶，她便殷情地給他倒；有茶漬順著他嘴角流下, 她便主動拿帕子幫他擦，動作溫柔又體貼，整個人都乖巧得不得了。

    “味道……當真那么重嗎？”看著他痛苦的模樣, 元曦滿心不安, 聲音都比剛才小了八個度。

    衛(wèi)旸斜她一眼，大約是嫌她煩了，不滿地低頭將嘴里的濃茶重重吐出, 沒說話, 只抬手朝她勾了勾食指。

    元曦以為他又要茶, 忙拎著銅銚子顛顛過去。然她手還沒抬起來, 后腦勺便忽然被一只大手掌握住，用力一攬。元曦毫無防備地，往前踉蹌了兩步，正撞上他的唇。

    淡淡茶香混雜著濃重蒜味，味道說不出來的古怪，同唇間柔軟一道傾覆而下，瞬間席卷她的唇舌。

    連元曦這個不懼怕蒜味的人，也被嗆了個倒仰，熱淚直沖眼眶。她跺著腳，撲騰著小手拼命推他，卻如蚍蜉撼樹一般，根本無濟于事。

    掌在她后腦勺上的大手稍稍一用力，她便又被拉近幾分，濃睫幾乎掃到他的臉頰。

    仲夏之夜的風燥熱而喧囂，卻還是抵不過屋里的融融春色。

    元曦最后呼吸到新鮮空氣，都快是一炷香之后的事。之前唇瓣上的牙印還沒完全消下去，這回又加重不少。

    她抱著鏡子照了半天，恨得后槽牙直癢癢。

    衛(wèi)旸卻是一副吃飽喝足的慵懶模樣，側(cè)倚著門框，拿巾帕閑閑地擦嘴。依舊是白衣勝雪，濯濯如春日柳，仿佛適才吐得昏天黑地的人并不是他。

    不知為何，元曦竟生出一種被“采陰補陽”的錯覺，心里越發(fā)氣惱，“啪”地一聲將銅鏡放回桌上。鏡子左搖右晃，險些從桌上墜地，摔個粉碎。

    衛(wèi)旸忍不住哂笑：“做錯事就得挨罰，真較起真來，我方才下手還輕了呢。”

    元曦白眼翻上天，“那我是不是還要三跪九叩，感謝殿下不殺之恩？”

    她說這話，原是在陰陽怪氣反諷，誰知衛(wèi)旸竟就坡下驢，順勢道：“三跪九叩倒不至于，今夜將你的床讓給我就成?！?/br>
    邊說，還邊不客氣地直往居臥里去。

    “不行！”元曦忙不迭跑上前，展開雙臂攔在他面前，“你睡這兒，我睡哪兒？”

    衛(wèi)旸挑了下眉，還真替她考慮了會兒，俯身同她視線齊平，好整以暇地研究她的眼，戲謔道：“不然……我分你半張床榻？”

    元曦：“……”

    衛(wèi)旸說完，還真朝她伸出了邀請的手。

    元曦毫不客氣揮手拍開，怒瞪他一眼，從衣櫥了抱出一床新被褥，要去隔壁屋子睡。嘴里罵罵咧咧，活像一只受氣的小奶貓。

    衛(wèi)旸由不得屈起一根手指，貼在唇上輕笑，抱臂看著她打開衣櫥，又看著她將一摞比她還高的被褥“吭哧”抱起，搖搖晃晃往大門方向去。

    眼見她馬上就要將門推開，他才不緊不慢地張口：“我身上高熱還沒退，你走了，我若是夜里又犯病，沒人照顧，出了事，該如何是好？”

    他還需要人照顧？

    過去頂著滿身還在淌血的刀傷，都能繼續(xù)在尸山血海中搏殺的人，何時變得這般脆弱了？

    元曦暗自腹誹，道：“我尋兩個宮人在明間替殿下守著，殿下若有事便直接喚她們，如何？”

    衛(wèi)旸捺了下嘴角，“我不喜歡與陌生女子待在同一個屋檐下?！?/br>
    還有臉挑人家？人家說不定還不愿意伺候你這么個祖宗呢！還有力氣挑挑揀揀，哪里至于病得必須要人照顧了？

    元曦冷哼，深吸一口氣，耐下性子又道：“那我給殿下尋兩個認識的？太后身邊的露種和云栽，殿下覺著如何？”

    “不如何?！睅缀跏撬捯袈湎碌耐瑫r，衛(wèi)旸便拒絕了。

    聲音淡漠得似摻雜了數(shù)九寒天里的冰屑，說完，還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

    元曦也抱著被子看他。

    怒火在腔膛里灼燒，寂靜暗夜中，她似聽見自己身體里似乎有什么弦被火熔斷，噼里啪啦，炸得她要怒發(fā)沖冠。

    衛(wèi)旸卻還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見她半天不說話，索性直截了當?shù)溃骸胺讲拍闼兄?，我只罰了你一半，余下的，你便靠幫我守夜償還吧。若是守得好，自然有賞，若是守得不好……”

    他幽幽提了下唇角，睇去一個“你看著辦”的眼神，便轉(zhuǎn)身往里屋去。

    徒留元曦一人在外跺腳大罵。

    *

    盛夏的夜晚，便是入了夜，蟬鳴依舊聒噪，山里頭就更是厲害。

    衛(wèi)旸躺在軟榻上，睜眼對著冰紈帳頂?shù)暮Ｌ募y發(fā)呆。小姑娘雖只在這屋里住過一夜，可到處都是她的氣息，清甜醇香，像羽毛，捕捉不到，卻又無處不在。

    衛(wèi)旸閉眼揉著眉骨，無奈一嘆。

    明明高熱未退，腦瓜仁疼得跟千刀萬剮一般，他仍舊沒有半點睡意。

    真不該執(zhí)意要留宿在她屋子里啊……

    這就叫自作自受吧？

    衛(wèi)旸自嘲一笑，睡不著，索性披衣起身，去外間看情況。

    月光皎潔，投落一地霜白。元曦躺在一張美人榻上，就著那片月色，睡得正當酣甜。人小小地縮成一團，鴉羽般的長睫搭閡著，叫月色挑染出幾絲銀白，小扇子一般細細輕顫。

    方才雖拿了好幾層被褥，可真睡著的時候，錦被又都被她踹到角落，揉得皺皺巴巴，根本沒打算蓋。

    衛(wèi)旸努力忍著，還是禁不住胸膛微微發(fā)震。

    小姑娘雖是苦出身，人卻養(yǎng)得格外嬌，冬天怕冷，夏天怕熱的，當真是一點苦頭都吃不得。原現(xiàn)在銅雀臺，剛五月份就嚷著讓人往屋里搬冰鑒，少一樽都會徹夜難眠。

    北苑不及宮里頭奢華，太后上了年紀，又甚少用冰，是以整個北苑都尋不到一樽冰鑒。熱了，就只能將窗戶打開，靠外間的夜風帶來些許清涼。

    方才衛(wèi)旸回去睡覺前，特特把窗戶都打開了，就怕她夜里熱得睡不踏實。然眼下，四下的門窗全都關(guān)得嚴嚴實實，一絲風也漏不進來。

    估摸著，是小姑娘還記著他身上的高燒，才重新關(guān)上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