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他都懂，可是這決心，叫他如何下得了？

    衛(wèi)晗咬咬牙，糾結(jié)地踅身去窗邊思量。

    章云諫話說到這，已經(jīng)足夠，知他心中還有所猶豫，便扭頭看了眼身邊一直冷眼旁觀的人。

    小章氏閉了閉眼，算是受了他的意，起身端起那杯新茶，含笑緩步朝他走去，“晗兒這段時日也辛苦了，吃口茶謝謝吧。”

    衛(wèi)晗頷首接過，“多謝母親?！?/br>
    這話原是敬重之言，然落在小章氏耳朵里，卻是莫名觸及她傷心事，“你從前，都是喚我母后的?！?/br>
    邊說，她邊垂睫抹淚。

    衛(wèi)晗是個孝順的，見狀忙安撫道：“母親風(fēng)寒未愈，切莫傷懷，對您身子不好。當(dāng)初若不是您裝瘋，引得父皇動容，兒子現(xiàn)在只怕還在昭獄里頭關(guān)著，哪還能像現(xiàn)在這般錦衣玉食，高枕無憂？”

    小章氏被他安撫到，恐他擔(dān)憂，忙牽唇努力朝他微笑，卻是比哭好看不到哪兒去。

    衛(wèi)晗心頭不由絞痛，手跟著攥起。

    倘若不是衛(wèi)旸，母親這皇后之位，又如何會丟？

    小章氏打量著他的臉色，片刻，又嘆息著說起另外一件事：“母親倒也沒什么，只是丟了中宮之位，至少性命還在，可是你meimei就……倘若當(dāng)初，你曾外祖父肯告訴我們，他給太子種下那種烈-毒，咱們眼下也不用這般辛苦，你meimei也不用死。他到底是偏心啊……”

    像是被一柄利刃刺中，衛(wèi)晗身形晃了晃，人也跟著倒退兩步。

    偏心？是啊，就是偏心。

    一個兩個都是如此。

    倘若父皇不偏心。五年前，那么多人同他諫言，請求立自己為太子，他就應(yīng)該答應(yīng)?？伤涠宦?。彼時自己還以為，父皇是因?yàn)檎祲涯?，才無心冊立儲君?？善l(wèi)旸一回來，動宮之位就歸了他。

    又倘若曾外祖父不偏心，當(dāng)初給衛(wèi)旸種下鴆毒，就該知會他們。如此，他們也就不用平白耽誤這些年，等到汝寧和那丫頭一道出事，汝寧死了，而那丫頭卻還活著，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衛(wèi)旸的致命弱點(diǎn)。

    造化弄人，既生瑜，又為何要生亮？

    又是一陣悶雷巨響，恍若千軍萬馬自頭頂隆隆而過。瓢潑大雨倏忽而至，整個王府都在雨幕中模糊了輪廓。

    雨絲隨風(fēng)吹拂到人身上，冰冰涼涼，卻也逐漸吹開衛(wèi)晗心頭最后一份猶疑。

    “好，就照舅舅說的辦?！?/br>
    *

    芙蓉城，湯泉山莊。

    今天便是大年三十，芙蓉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繁華，山莊亦是扎花點(diǎn)紅，熱鬧非凡。

    一大早，賀延年便領(lǐng)著竊藍(lán)她們在各個院落里忙前忙后，又是掛燈籠，又是送年貨，忙得腳不沾地。

    鹿游原出發(fā)前曾答應(yīng)過葉輕筠，這次出門定會帶她好好到各處逛逛。頭先一直在忙，沒能倒出空來，這會子總算得閑，天剛蒙蒙亮便迫不及待帶著她下山賞玩，一整天也沒見人。

    至于云霧斂……

    那日他在云旖那兒受了挫，元曦原是有些擔(dān)心的。怕他就此一蹶不振，更怕他撂挑子不管衛(wèi)旸死活。若真如此，他們頭先為找魚而受的苦，可就真白受了。

    可他難受了一晚上，卻像是一夜之間長大了一般，人穩(wěn)重不少，不再成天抱著酒壇子就生夢死，自怨自艾，而是開始著手給衛(wèi)旸配藥。有時候忙起來，連飯都顧不上吃。

    照這速度，出發(fā)前拿到解藥并非難事。

    衛(wèi)旸也總算能安下心來，在書房潛心部署回京之后為舊案平反的事宜。

    元曦?zé)o事可做，便拉著云旖一塊去廚房包餃子。

    蜀中并沒有過年吃餃子的習(xí)慣，云旖自然也不會包餃子，元曦卻深諳此道。

    之前和衛(wèi)旸一道在外流浪的時候，兩人身上都沒什么錢，一直靠在別人家中做雜活謀生。別說山珍海味，便是最便宜的一碗陽春面，他們也未必吃得起。

    最好的一頓伙食，就是過年時候那一頓香噴噴的餃子。

    還是衛(wèi)旸親自下的。

    就連這包餃子的手藝，也是他手把手一點(diǎn)一點(diǎn)教給元曦的。

    “都說君子遠(yuǎn)庖廚，想不到殿下那樣風(fēng)雅高潔之人，居然還會做這些東西？”云旖一面學(xué)著元曦的動作，將餃子皮裹上餡捏好，一面聽她講從前的事，頗為意外地感嘆。

    元曦笑了笑，將一個捏成型的餃子放到旁邊的玉碟上，重新拿了一張餃子皮，繼續(xù)裹餡，“看不出來吧？看不出來就對了。他這人就是這樣，跟這餃子似的，表面瞧著寡淡，里頭的餡兒卻一點(diǎn)兒不比旁人少。你同他多相處一段時間就會知道，他其實(shí)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回憶著過往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元曦嘴角不禁翹起，不知不覺間就同她說了好多，連門外何時站了一個人都不知道。

    “原來在元元心里，我是這么好的一個人，我竟不知。”

    清冷的聲線隨風(fēng)飄來，帶著幾分玩味的笑。

    元曦渾身一顫，餃子皮險(xiǎn)些從手里滑脫，拼命揉眼睛，以為自己看錯了。卻忘了自己滿手都是面粉，這么一揉，臉就成了花貓。

    人卻還呆呆地問：“你怎么過來了？”

    清潤的大眼睛像兩灣清澈的山澗，看得衛(wèi)旸滿心柔軟。

    “我怎么就不能過來了？想你了，來看看，不許嗎？”他摸出巾帕上前幫她擦，故意捏她鼻尖，任由她皺鼻哼哼唧唧，揮手拍打他手背，他也壞笑著不放。

    云旖在旁瞧著，由不得捧袖竊笑。

    她這個新哥哥究竟是什么樣的人，她一時半會兒怕是看不透，但也承認(rèn)，他的確沒有表面上看著那般不好親近。

    尤其是在元曦面前，一舉一動就跟那未經(jīng)世事的毛頭小子一樣，越是想親近人家，就越是要欺負(fù)人家，舉手投足都幼稚得不行。就跟她以前……

    想起曾經(jīng)那位“哥哥”，云旖心弦微顫，抿唇默了會兒，重新?lián)P起一個笑，無聲從廚房里告退。

    “哎呀，都怪你，讓人家看笑話了！”元曦跺腳捏拳捶他，櫻紅的小嘴高高撅成喇叭花，都可掛油瓶。

    衛(wèi)旸越看越喜歡，伸手捏了捏，“有什么好笑話的？你是我的妻，我同你親近些也是天經(jīng)地義，誰敢笑話？”

    “誰是你的妻？別諢說！”元曦瞋目瞪他，轉(zhuǎn)身不愿再搭理。

    然未及她動作，衛(wèi)旸便先一步將人摟入懷中，俯身含住她倔強(qiáng)的嘴，“就是你就是你，你就是我的妻。”

    一生一世，獨(dú)一無二的妻。

    聲音本就低沉含混，叫唇瓣細(xì)細(xì)煨煮著，像盛夏里小火慢煎過的荔枝熟水，溫?zé)嵊掷`綣。細(xì)細(xì)輾轉(zhuǎn)在她唇舌間，微顫的呼吸噴灑在她鼻尖，分明迫不及待想要更多，卻又分外虔誠小心，唯恐傷了她。

    陽光打砸他臉上，烏濃的眼睫染上些許薄金，冷硬深邃的五官都變得格外柔軟。

    元曦明明沒有喝酒，卻莫名飄飄然站不穩(wěn)，像踩在棉花上。

    大約是前段時日太過疲憊，又是跟孟之昂斗智斗勇，又是擔(dān)心云旖和云霧斂的事。他們雖也常親近，奈何心里的弦始終緊繃，到底沒法盡興。

    這一刻的親密，便顯得尤為甜蜜。

    元曦情不自禁軟下身子，任由他用力將自己擁入懷中。

    惡劣的心思冒了頭，她伸出那只沾滿面粉的手，往他背上一攬。

    衛(wèi)旸眉梢果然抽搐了下，停下動作怨懟地垂睨她，很想教訓(xùn)她一頓。

    可對上她靈動的眼，他到底是敗下陣來，氣恨又無奈地咬著她唇瓣碾了碾，道：“小東西。”又心甘情愿地落入她的溫柔鄉(xiāng)。

    鬢發(fā)糾纏到一塊，逐漸分不清彼此。

    朔風(fēng)從窗戶外頭涌進(jìn)來，攜滿了冬日的霜寒，鍋里剛燒開餓水都冷下不少，繞在他們周圍卻都是溫暖如春。

    倘若時間能永遠(yuǎn)停留在這一刻，那該有多好?。?/br>
    奈何老天爺從來不干人事，便就是在這個時候，從帝京加急飛鴿送來的噩耗，傳到了他們耳中——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不好了！恒王挾持了陛下，在京中舉兵謀反了！”

    枝頭的鳥兒“唰啦”撲騰翅膀，驚落滿枝素白。

    兩人也都顫了顫肩，生生僵硬在那。

    第86章 除夕

    除夕總是要比平日熱鬧的。

    夜色才剛降臨, 煙火便迫不及待升上天空，于墨色中綻起大片火樹銀花，照得穹頂微微泛起紫光。家家笙簫，戶戶管弦, 空氣里頭都沉淀著nongnong的歡笑聲。

    湯泉山莊里頭卻是一片雨打芭蕉。

    餃子已經(jīng)下出來, 同其他山珍海味一道擺在眾人面前, 香味撲鼻。大家卻都凝肅著臉, 沒有心思動筷。

    屋里安靜得宛如三尺冰封, 同外間的煙火繁盛格格不入。

    “就在三日前，恒王同寧國公聯(lián)手，起兵包圍了皇城, 挾天子以令諸侯, 太后也不知所蹤。還把臟水潑到咱們身上，說咱們圖謀不軌在先，他只不過是正當(dāng)防衛(wèi)。”

    鹿游原將剛剛收到的詳盡消息都居實(shí)上報(bào)，越說，他臉色越發(fā)難看, 像刷了三層墨。

    今日難得的假日，他原是不想插手如何公干的。

    午間手下人將消息送過來的時候，他和葉輕筠正在芙蓉城最奢華的酒樓里吃飯聽曲兒, 好不快活。然眼下, 他卻是連喘氣兒都覺得異常煩悶。

    “眼下也就是玉璽還沒找著，恒王沒辦法名正言順地篡位登基。否則今日送過來的，就不是恒王謀逆的急報(bào), 而是咱們幾個斬立決的文書了。”

    他邊說邊仰頭飲盡杯中酒, 不甘地將杯盞用力往桌上一撇。

    杯盞“咣鐺”搖晃, 杯身折射出的白光, 映出周圍一張張愁云慘淡的臉。

    元曦咬著牙，垂在膝上緩緩攥起。

    當(dāng)初收拾孟之昂的時候，他們也預(yù)料到恒王會有所反應(yīng)。只是當(dāng)時大家都以為，以恒王的性子，至多也就在回京的途中，給他們制造一點(diǎn)麻煩。起兵謀反什么的，他斷然是沒這個膽子的。

    估摸著而今這局勢，背后少不了他那位母親和舅舅的“提點(diǎn)”。

    到底是他們輕敵了。

    好在之前他們跟太后通過信，帝京也不算完全沒有一點(diǎn)防備。

    目下太后和玉璽不知所蹤，約莫也是她老人家提前留的后手。畢竟是將門之后，年輕的時候還曾以一己之力支撐起整個北頤，還曾親身經(jīng)歷過兩次叛亂，這點(diǎn)警覺和機(jī)變她還是有的。

    然這終歸不是長久之計(jì)，拖延不了多久。

    當(dāng)務(wù)之急，他們還是應(yīng)該盡快趕回帝京，將這次叛亂平定。

    衛(wèi)旸同她想到一塊兒去，卻只是對鹿游原說：“收拾一下，咱們今晚就動身回京。其他人都在芙蓉城等著，待事情平定后，孤再派人過來接你們。”

    云旖和云霧斂點(diǎn)頭同意，元曦和葉輕筠卻是同時開口道：“不行！”

    互相對視一眼，元曦先說：“我跟你一塊回去。你身上的鴆毒還沒解開，讓你獨(dú)自回去冒險(xiǎn)，我做不到?！?/br>
    葉輕筠跟著附和：“就是就是，我的家當(dāng)還有伙計(jì)，還有……”她頓了頓，眸光有一瞬灰暗，但很快又續(xù)上話茬，“我的全部身家可都在帝京，讓我在這干等，我如何坐得?。俊?/br>
    鹿游原聞言不由翻了個白眼，“哎喲我的小祖宗，都這節(jié)骨眼了，你就別管你那些臭錢了行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