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季南枝覺得自己可能也有點當海王的潛質(zhì)。 比如現(xiàn)在—— 身前的男人雙手撐著木桌沿,修剪得平齊的指甲,干凈修長,手腕處鉑金腕表上的灰色分針從她拒絕宋祤要負責的請求后,已經(jīng)轉了一大格。 季南枝視線落在他素白的襯衣腰間,本該熨燙平整的布面有些凌亂的折痕,想到是自己弄亂的,她臉上盡是褪不去的緋云。 “為什么?” 宋祤問她。 “人體在緊張刺激的環(huán)境下會造成腎上腺激素驟升,從而做出過激的行為,也可能產(chǎn)生墜入情網(wǎng)的錯覺?!奔灸现Π炎詈笠豁巢牧先M包里,抬頭望向他,“所以,這只是意外,我們誰也不要放心上。只需要耐心等待我們血液中的酶將它分解掉,就能恢復理性?!?/br> 宋祤表情有些難以形容,他沉默地將對方的話在心里又復述了一遍,才開口道,“腎上腺素的半衰期只有幾分鐘,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十五分鐘?!?/br> “你也說的是半衰期,計算它完全消失幾乎不可能,不是嗎?”季南枝被他嚴謹?shù)膽B(tài)度逗樂了,從包里掏出包牛軋?zhí)?,遞了一塊過去,“別糾結這了,我要去食堂吃飯,你去嗎?” “這會不去?!彼蔚€喪喪地接過糖,搖了搖頭,怕她誤會又解釋了句,“顧澤接了個院里的項目,托我今天必須把一部分材料整合后發(fā)給他?!?/br> “那好吧?!?/br> 季南枝本想說工作也不影響吃飯,看他似乎情緒不高也不多勉強,簡單寒暄后,她就先一步離開圖書館了。 這會兒第四節(jié)的下課鈴還沒響,梧桐大道上的學生只零星幾個,她走在路上跟胡子欣通電話,她原是想請她出來一起吃個飯,不巧對方還沒回校。 “你還在兼職?” “額……是?!?/br> 胡子欣回得有些支支吾吾,她那邊馬路上的嘈雜背景聲明顯,顯然是在哪個高峰路段附近。 “下午是薛老的課,你別又忙忘了?!?/br> “嗯嗯。那一會兒,有空再聊?!?/br> 季南枝本也不想多追問,見對方連聲再見也不等她說完,就匆匆掛了電話,不禁有些心生疑慮。 手機還停在通話界面上,她盯著看了幾秒,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點進通訊錄,拇指下拉滑動,最后停在方社長那一行。 【嘟——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后再撥?!?/br> 機械的女士提示音從聽筒里傳出,季南枝并不意外會被掛斷,她遂又微信上在社團群里給對方發(fā)送了個消息—— 【我會歐:@謙謙君子 方社長,征文大賽的策劃方案我已經(jīng)發(fā)你郵箱了,紙質(zhì)版需要今天拿到社里嗎?】 【熱心市民:@我會歐 小南南這么快就寫好了?期待.jpg】 【我會歐:我懷疑你在內(nèi)涵我。給爺死.jpg】 【我是大帥哥:小南南別理他,胡世明就是欠揍。老方今個一大早就出門了,我們也聯(lián)系不上他?!?/br> …… 后面就是愛水群那幾個在斗圖,她要找的方謙友確實一直都沒冒泡,一直到了下午叁點多,微信上才收到他的回復。 【謙謙公子:你把策劃書先拿給蔣秋云老師,今天下午剛好有她的課,你可以直接去辦公室找她?!?/br> 【我會旺:好的?!?/br> 季南枝心里著急趕四點的講座,收到信息后就踩著鈴沖出教室。蔣老師他們辦公室就在慎思樓,工管跟國金兩個系的辦公室都在同一層。 她小跑趕到B310門口時,青灰色的鋼質(zhì)門半掩著,里面?zhèn)鞒銮星屑氄Z聲,她屈起兩指節(jié)輕叩叁響,嘴里問著“我可以進來嗎?”,腳已經(jīng)踏了一只進去。 房間里的兩個人目光都聚到門口,看著她這個“不速之客”。 “班導下午好!”季南枝禮貌問好到。 坐著的徐葉推了推鏡框,唇邊彎了個禮貌的弧度,“季同學是有什么事嗎?” 聲音跟她們上一次碰面時相比,明顯溫和許多。 “我來把征文大賽的策劃書拿給蔣老師?!?/br> “那你先放那張桌上吧?!毙烊~手指朝左前方一點,“她應該沒這么早下課,回來我會告訴她的?!?/br> 這正和她意,季南枝放好文檔,又朝班導道了句謝后,徑直往門外走。 路過從她進門后就一直沉默的短發(fā)女生時,她不小心肩膀撞到對方,便連忙伸手去扶,結果對方并不領情。 “不好意思,路太窄了?!?/br> 秦爽看著能并排走起碼叁四個人的過道,眼神有些不滿,“沒關系?!?/br> 季南枝輕輕拍了拍對方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塵,松了口氣,“那我先走了~” 對方輕松的語氣并沒有感染到秦爽,畢竟她今天到這來也不是來講笑話的。 她看著已經(jīng)被闔上的門,確保腳步聲離這里有段距離后才繼續(xù)剛才沒講完的話。 只是碰巧遇上而已。 秦爽心里這般想著。 慎思樓離圖書館只有七八分鐘的腳程,季南枝穿過薔薇花圃,轉身拐進了左手邊的一條林蔭小路。 兩旁的繁茂高聳的大樹形成天然圍墻,層迭的翠綠枝葉把午后熱辣的日光遮住大半,剩余的光線從縫隙零星撒下,在鵝卵石板路上印出點點光斑。 季南枝很喜歡走這條小道,正所謂綠茵生晝靜,煩心事也能少一二。 順著蛇形小徑往里走,轉個彎,就快要接近出口,驀地視野里闖進一個人影,那人屈膝半蹲在路旁,淡金色長發(fā)幾近拖地,在日光下像一汪銀泉。 微風翦翦,空氣里有薔薇花香。 季南枝以為自己遇見了童話里的精靈。 那人似乎并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季南枝一時有些左右為難,不知道該不該繼續(xù)往前走,正猶豫著,對方已經(jīng)看了過來。 那是一張典型的歐洲面孔,膚白鼻挺,眼窩處籠罩在深刻的暗影下,灰藍色瞳仁不帶情緒地注視著她,氣氛有些吊詭的靜謐。 她是不是該說點什么? 斟酌了會,季南枝大著膽子走近,“Any help?” “; mabsp; mibsp;nibsp; umbringt, mabsp; mibsp;st?rker.” (那些沒能殺死我的,使我更堅強。) 德國人? 季南枝視線下移,看到了他身前的路縫中開出一小束紫色野花, “Diese Blume sehr sbsp; aus.” (這朵花看起來很漂亮。) 不知是被她蹩腳的發(fā)音逗笑還是旁的,那人臉上的表情終于生動了些,他施施然站起身來,格外修長的身形堪比中世紀的希臘雕塑。 季南枝眼里有一閃而逝的驚艷。 “你是這里的學生?”男人的聲音渾厚清晰,說的是字正腔圓的漢語,發(fā)音標準且悅耳。 大受震驚的季南枝短暫失聲,良久才找回自己的聲帶,“是?!?/br> 施斐對她明顯慢半拍的反應沒有表現(xiàn)不悅,裹著熱度的風從他身后吹來,把他細長的金發(fā)吹拂起,發(fā)尾甚至撫過對面女孩的臉頰。 他有些不自在地后退半步,施斐抽出手攏了攏被吹亂的長發(fā),盡力想將它們恢復成原來乖順的模樣,可惜穿林風并不如人所愿。 無奈地接受了現(xiàn)實,施斐語帶抱歉地說,“不知是否唐突,如果可以的話,你能帶我到你們學校的圖書館正門嗎?” “???……可以?!奔灸现φf得有些磕絆,不爭氣的模樣被她用咳嗽刻意掩過。 男人出眾獨特的外貌在路上形成一道靚麗的風景線,去圖書館的一路頻頻被人側目,出于好奇,季南枝還是開了口。 “你也是來聽講座的嗎?” 對方?jīng)]有否認,像是承認,又或者只是在魂游天際。 季南枝心想他可真像個哲學家,似乎無時不在與這世間互通,當然,這不包括跟身邊的她閑聊。 等她盡職盡責將人送到目的地,季南枝就毫不留戀地跟他分道揚鑣。 就是忘了問他叫什么。 季南枝為此略表遺憾,不過這遺憾并沒有持續(xù)太久—— 圖書館五樓報告廳里掌聲雷動,講臺上的男人站得板正,神情是脫離了周身嘈雜的怡然自得,如果當看他,季南枝會以為他是在湖邊垂釣。 掌聲漸微,男人這才慢悠悠地開口,他說,“很高興來到這里,大家好,我是施斐?!?/br> 聲線一如林蔭路上對話時那樣,可以確認是同一個人。 所以,他確實算是個哲學家。他就是這幾年被自己崇拜至極,奉為本命的——施斐教授? 他居然不是個老頭子? 季南枝腦子里竄過這樣沒禮貌的念頭。 如果說弗洛伊德是那把打開通往精神分析學那座神秘城堡的鑰匙,那么施斐就是進入城堡后最舉重若輕的住客之一,他將前任的理論學說最恰當?shù)卣泶虬?,然后輸送給想要窺知一二的普通人。 季南枝以為寫出《噩與夢》的,至少是個上了年紀的中年人。 看來古話說人不可貌相是真的。 接下來就是冗長的演講,施斐教授或許寫論文報告有一手,但肯定不是個優(yōu)秀的演講家,起碼,在他跟眾人講解完拉康所提的想象界、符號界和實在界這叁元組時,報告廳至少有一半的人已經(jīng)進入半冥想狀態(tài)。 季南枝倒是聽得十分盡興。 一個多小時時間過得很快,演講進到了最后提問環(huán)節(jié),季南枝躍躍欲試,可惜被另一個女生搶先一步。 “弗洛伊德說「性是一切的中心」,可拉康卻提出了「性關系是不存在的」,那么對于施教授來說,更認同誰的觀點?” 問題一出,底下一片嘩然,畢竟提到性對于國人總是更隱秘的話題,更別說大庭廣眾之下,女生主動提及。 施斐似乎對此并不驚訝,他微笑道,“如果我說他們觀點并不矛盾,我都認同的話你是否接受?!?/br> 提問的女生微訝,“教授你的意思是?” 施斐轉身在白板上寫下“1 2=3”的式子,他反問道,“你覺得男女關系是像這樣的嗎?” 臺下的人很多表示困惑。 “在這里我們可以說3是1和2相加的關系,可是男性跟女性難道能用比如男性加女性等于孩子,孩子是他們倆之間的關系類比嗎?” “拉康所提出的觀點其實是表達,沒有一種關系能相對于女人來定性區(qū)分出男人,反之亦然。拉康用「性關系不存在」描述了性的異質(zhì)性?!?/br> “就如《愛的多重奏》書中所說,「在性愛中,每個個體基本上只是在與自己打交道」。所以同學你悟了嗎?” 報告廳里有人笑出聲來,不經(jīng)意調(diào)皮了下的施斐,倒是依舊正經(jīng)得看著提問的那位女生。 “謝謝教授,我回去再領悟領悟?!?/br> 觀眾席上的人笑得更大聲了,不過施斐一點也不意外,莞爾繼續(xù)問道,“最后一個問題,還有人想問什么嗎?” 季南枝沒等他話音落下就蹭的一下站起來,大方問道,“施教授你會做春夢嗎?” 全場倒吸一口涼氣。 講臺上的人挑了挑眉,“自然。”,他間頓少頃,留下無盡遐想,隨后狡黠一笑—— “不過細節(jié)不能告訴你?!?/br> 季南枝心臟一抽,她竟覺得現(xiàn)在的施斐教授通身被光芒浸潤。 他也太耀眼了吧?。ā摲劢z的自我修養(yǎ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