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過于坦白了，陳洛愉收回視線，解釋道：“我不是那個意思?！?/br>
    陳飛麟笑了笑，拿過他手里的水壺喝了兩口：“沒事，我也是實話實說，沒什么好隱瞞的?！?/br>
    看著那人唇邊的一點水漬，陳洛愉咽了咽唾沫，感覺到嘴里還彌留著淡淡的甜味。那是剛才陳飛麟給他喝的涼茶味道，他今天還是忘記帶水了，陳飛麟也沒問，直接就把水壺遞給他。

    很奇怪。

    他想，陳飛麟不介意跟別人共用一個喝水壺嗎？

    腦子里轉(zhuǎn)著亂七八糟的念頭，他沒有吭聲，身旁的人卻以為他有難言之隱，又道：“如果想找人說話我可以聽，如果不想說可以跑步，出一身汗挺舒服的。”

    他看著陳飛麟站起來，踢了踢腿，好像又準(zhǔn)備要跑的樣子，便拉住那人的手腕。

    “其實我一出生就沒有爸，你能不能跟我說說你爸是什么樣的？”

    陳飛麟回頭去看陳洛愉。

    他不太理解陳洛愉說一出生就沒有爸是什么意思，但這番話讓他想起了昨晚。

    所以陳洛愉會靠在他背上，是因為想起了父親？

    坐回陳洛愉身邊，陳飛麟晃了晃裝在軍用水壺里的涼茶，目光停留在表面已經(jīng)掉漆的部分。

    這是個很舊的水壺，個頭大又笨重，一點也不適合出現(xiàn)在大學(xué)校園這種地方?？墒菍﹃愶w麟來說，這個水壺有著很特別的意義。

    這是他讀初一那年父親送給他的禮物。

    他是湖南人，出生在常德鼎城下面的景河村。村里人以水稻種植和養(yǎng)魚為生，不過因為靠近西洞庭湖的澧水尾閭，下雨時節(jié)很容易被淹，所以村民們都過著靠天吃飯的日子，至今還掛著貧困村頭銜。

    他母親身體不好，家里的水稻和魚塘都靠父親與二叔打理。每次遇到雨水倒灌，父親就會成宿成宿地睡不著，望著天嘆氣。

    他懂事得很早，可父親從不肯他把精力放在幫著做農(nóng)活上，總是叮囑他要好好讀書。

    “我爸，”陳飛麟頓了頓，似乎在想著怎么總結(jié)，“他沒讀過書，一輩子都在地里辛勞。不過他對我很好，從小就沒讓我吃什么苦?！?/br>
    “他說我是讀書的料，一定要把精力都放在學(xué)習(xí)上，以后不要過他這種日子?！?/br>
    放下水壺，陳飛麟靠在后面的石階上。他的手肘撐在身體兩側(cè)，以一個很放松的姿勢面對著cao場。

    陳洛愉看著他，看他嘴角浮起溫柔的笑意，目光遙望遠(yuǎn)方，仿佛能通過那片模糊的山巒看到家鄉(xiāng)，看到那個淳樸的背影。

    陳飛麟說：“我不知道別人的父親是什么樣的，但我爸很好，沒有他和我媽就不會有現(xiàn)在的我?！?/br>
    陳洛愉沒吭聲，他跟著陳飛麟一起仰望，望著天邊的輪廓，望著另一個他不知道的世界。

    他沒感受過父愛，陳飛麟說的也不是發(fā)生在他身邊的事，他想象不了那種沒接觸過的貧苦環(huán)境。但不知道為什么，那人簡單的幾句話卻能在他腦海中構(gòu)筑出一抹真實的身影。

    一位慈祥父親的模樣。

    “你剛才說沒有爸是什么意思？”

    不知過了多久，陳飛麟的聲音再次響起。

    閉了閉被天光刺痛的眼睛，陳洛愉小聲道：“就是字面意思，他在我出生前就跟我媽離婚了?！?/br>
    “那你從沒見過他？”

    “嗯，我媽說他去了蘇丹，后來就沒再聯(lián)系?！?/br>
    “那照片總見過吧?！?/br>
    “還真沒有，”陳洛愉自嘲地勾起嘴角，“我媽連離婚證都放到銀行保險柜里了?！?/br>
    “與其說她不想我見我爸，不如說她在害怕?！?/br>
    “怕什么？”

    陳飛麟靜靜地看著陳洛愉。

    他的視線很溫和，就像cao場上偶爾吹過的風(fēng)，帶來一絲涼爽。不過因為空氣里的溫度太高，陳洛愉仍然覺得熱，覺得心煩。

    他說不出口。

    劉麗亞從小就在他耳邊灌輸?shù)哪切┰拰嵲谔y啟齒，盡管他可以理解劉麗亞的心情，但是劉麗亞不理解他的。

    沒有哪個孩子愿意聽母親一而再地用污點來否定自己的父親，何況他從沒見過那個人。

    握緊手指，他覺得這樣的家事還是別讓陳飛麟知道比較好。

    “不說了。”他站起來，拍了拍褲子，“繼續(xù)跑吧。”

    他繞著400米的跑道跑了兩圈半，一直跑到氣喘吁吁，一步也動不了了才停下。身邊那人及時勾住他的手臂，扶著他到最近的看臺休息，又跑到對面把水壺拿過來給他喝。

    看著陳飛麟在太陽下來回奔波的身影，他的心情隨著心跳慢慢平靜了下來。

    這種感覺很奇妙，奇妙到他不禁開始思考。

    就算是飛蛾撲火又怎么樣？他還是想要靠近，想要擁有這份溫暖。

    劉麗亞坐的飛機(jī)在一點整落地，陳洛愉和孫紅一起去機(jī)場接。

    她穿著黑色連身長裙，波浪卷長發(fā)用古銅發(fā)帶系在左胸前，肩上挎著黑色的elcf，高跟鞋踩出了干練的步伐。

    遠(yuǎn)遠(yuǎn)見到他倆，劉麗亞對身邊推行李的人交代一聲，走過來和孫紅抱了抱，又向陳洛愉伸出手臂。

    陳洛愉跟她擁抱了下，聽到她說：“你是不是曬黑了點？”

    “最近鍛煉比較多?！标惵逵浣忉尩?。

    在兒子身上打量了幾眼，劉麗亞驚喜地道：“難得啊，你會想鍛煉?！?/br>
    孫紅在旁邊笑：“好了，先回家吧?！?/br>
    幫劉麗亞推行李的是她在北京的助手小范，孫紅和陳洛愉都見過，打完招呼就一起去停車場。

    上車后，劉麗亞跟孫紅聊著最近發(fā)生的事，等到小范在入住的酒店附近下車后，她才勾住陳洛愉的手臂：“mama會在這里待幾天，你也搬回來住吧，mama給你做好吃的?！?/br>
    陳洛愉看著自己這一側(cè)的窗外：“快開學(xué)了，搬來搬去麻煩?！?/br>
    他的語氣聽不出異樣，不過劉麗亞已經(jīng)從孫紅那知道了他的態(tài)度。想著自己剛回來，沒必要心急地說那件事，便讓步道：“好吧，那今晚你得留在家里，我們一家人好好吃頓飯?！?/br>
    不等陳洛愉回答，劉麗亞對開車的孫紅說：“媽，拐去家樂福，我買點菜?！?/br>
    孫紅說：“家里有很多菜，我上午才買的?！?/br>
    “你就開過去吧，我買點小愉愛吃的，給他好好做一頓?！?/br>
    走進(jìn)家樂福超市，陳洛愉雙手插兜，跟著劉麗亞和孫紅從二樓逛到一樓?？磩Ⅺ悂喣昧撕芏嗨麗鄢缘牧闶?，又跟孫紅討論該做什么菜，哪些食材新鮮，問店員有沒有他愛吃的紅龍和海膽。

    劉麗亞興致很高，陳洛愉看著她始終洋溢的笑臉，卻無法感受她的喜悅。

    劉麗亞總是這樣，希望用遲來的陪伴彌補他成長過程中缺失的關(guān)懷?？墒怯惺裁从媚兀克埏椓四敲淳玫奶?，總會在前夫和鄧弓這兩個話題中與自己的兒子不歡而散。

    他們之間有著無法逾越的鴻溝，陳洛愉懂，劉麗亞也懂。只是懂歸懂，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母子倆也不可能真的不搭理對方。

    買了一堆昂貴食材后，劉麗亞親自下廚，給陳洛愉做了一桌他愛吃的菜，一家人坐在一起舉杯。

    本來以為這頓飯能安穩(wěn)吃到結(jié)束，可劉麗亞還是沒忍住，在他放下筷子時問起以后的打算。

    “我還有三年才畢業(yè)?！标惵逵涮嵝训?。

    孫紅用眼神示意劉麗亞先別說了，劉麗亞卻堅持道：“mama知道你還有三年才畢業(yè)?！?/br>
    “你現(xiàn)在的學(xué)校也很好，但畢竟是國內(nèi)的，如果能到國外留學(xué)，那以后回來你的價值就不一樣了。”

    陳洛愉把玻璃杯里的可樂一飲而盡，剩下還沒融化完的冰塊被他吞到嘴里咬，發(fā)出“咯嘣咯嘣”的聲音。

    他沒回答，也不去看劉麗亞，只盯著自己面前的碗，以及那盤擺在他面前，已經(jīng)被他吃到肚子里，味道很不錯的紅龍。

    即便他清楚劉麗亞這次回來的目的，可他以為，至少劉麗亞給他做這頓飯是不帶有那種目的的，結(jié)果他又想錯了。

    他站起來，面無表情地對孫紅道：“外婆，我先走了?！?/br>
    孫紅拉住他：“今晚就別回學(xué)校了，先去洗澡吧，外婆給你拿衣服?！?/br>
    “我還有作業(yè)沒做?！?/br>
    陳洛愉抽回手，繞開桌子走到鞋柜旁。在他換鞋時，劉麗亞走到他身邊，道：“小愉，mama已經(jīng)幫你聯(lián)系好了，你以前不是很向往愛丁堡嗎？只要你現(xiàn)在答應(yīng)，開學(xué)了就能轉(zhuǎn)過去。”

    劉麗亞邀功似地轉(zhuǎn)到陳洛愉面前，望著兒子的眼里都有了光：“mama也會在那邊，我們可以一起生活很長一段時間，你外婆也能過去。”

    “不止我們?nèi)齻€吧。”陳洛愉忽然冷笑起來，“還有鄧弓和他兒子，到時候你兩頭跑，不是一樣很忙？”

    劉麗亞的笑容僵在嘴角，陳洛愉退開一步，剛彎下腰就被她抓著手臂又站直了。

    “你怎么能這么跟我說話？”劉麗亞不滿地道，“我是你mama，我做什么都是為了你考慮！”

    “你以前跟我說喜歡愛丁堡，現(xiàn)在有機(jī)會過去，我們還可以一起生活，不用再分開有什么不好？”

    陳洛愉并不想提這些陳年爛事，但劉麗亞總有辦法逼他。

    他甩開劉麗亞的手，聲音比剛才更冷了：“以前我喜歡的時候你讓我考過嗎？你是不是忘了當(dāng)時怎么逼我的！”

    他連鞋帶都不系了，胡亂地把腳塞進(jìn)鞋子里，正要開門就聽見劉麗亞在身后罵：“陳洛愉！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一個人養(yǎng)大你有多辛苦？你為什么就不能體諒我跟他的關(guān)系？！要不是你爸，要不是你爸做了那么齷齪的事！我怎么可能……”

    “麗亞！”

    孫紅及時打斷了劉麗亞沒說完的話，陳洛愉放在門把上的手指縮了縮，嘴角泛起一抹苦笑。

    他回過頭，看著眼眶紅了的劉麗亞，一字一句平靜地道：“媽，我知道我爸玩男人，我也知道他辜負(fù)了你。這些話你對我從小說到大，我真的到死那天都不會忘記?！?/br>
    “但這不是我必須接受你和那個男人的理由。”

    推開防盜門，陳洛愉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他快步走出亭湖花園大門，卻在看到車水馬龍的路口時陷入了迷惘。

    他應(yīng)該去哪？

    回宿舍嗎？

    還是——

    他拿出手機(jī)，從通訊錄里找到陳飛麟的名字撥了出去。

    他不知道現(xiàn)在找陳飛麟該說些什么，但他就是很想見這個人。

    很想見很想見。

    心臟在胸膛里急速跳動著，太陽xue的神經(jīng)也在抽痛，一聲比一聲漫長的等待音像慢火烘烤著焦慮。他用耳朵夾著手機(jī)，從口袋里摸出煙和打火機(jī)點上，在捏開爆珠的那一刻，機(jī)械女聲無情地提醒他：“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您稍后再撥。”

    握著手機(jī)的右手無力垂到身側(cè)，他靠在大門邊的墻壁上，突然覺得精疲力盡。

    他蹲下，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用力吸著煙。呼吸系統(tǒng)沒能跟上過快的換氣頻率，他被嗆到了，嗆得不停咳嗽，嗆得視野都模糊起來。

    他垂著頭，把那根煙丟在地上，又點燃一根抽。這次才吸了兩口手機(jī)就震動起來。

    看著屏幕上出現(xiàn)的名字，他立刻按下接聽鍵，最想聽到的聲音終于從電話那頭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