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輔瞇了瞇眼睛，人老了，眼睛花不說，也不經(jīng)用了，這才看了多久的書稿，便已經(jīng)覺得雙眼很不適了，好在書稿已經(jīng)修改過四遍了，差不多可以定稿了。

    “我在這莊子上都聽說了您在山西的壯舉，三十一把萬民傘，了不起！”靳輔站起身來，“承蒙您還記得我，覺得我這把老骨頭還能幫得上忙，我自當(dāng)萬死不辭，為您效命?！?/br>
    那……倒是也不必，胤祉還記得幾年前這位老先生是怎么病倒的，純粹就是被累病的，大半輩子都在修建河工，明明已經(jīng)病了，還要親自沿黃河運送賑災(zāi)糧食到山西。

    若不是太醫(yī)到的及時，這位大半輩子都堅持在治水一線的老先生怕是就要交代在河南了。

    “您還是要多保重身體，您若是同意，我明日就帶太醫(yī)來一趟，看看您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適不適合授課，如果您身體狀況足以應(yīng)付，您自己又愿意，這是我起草的契約書，您好好看看，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還可以再商量?！?/br>
    胤祉拿出早就起草好的契約書，請專家指導(dǎo)哪能不交學(xué)費，不過這錢不是他出，而是從治河經(jīng)費里出。

    活到靳輔這把年紀(jì)，已經(jīng)不在意錢不錢的了，讓他在意的是自己還有沒有用，還有沒有從前的體面。

    誠親王一口一個‘老先生’，簡直是叫到他心里去了，從前他任河道總督時，也沒哪個皇阿哥稱呼他為先生。

    而且麻爾圖那家伙從前在戶部的待遇，他可是聽很多老朋友說起過，誰能不羨慕呢。

    這差事他若接了，那可比當(dāng)年的麻爾圖都強，麻爾圖再怎么著，也沒有給誠親王上課的機會。

    胤祉還在細細解釋契約書上的條款：“上課的地點由您來選，可以放在我府上，也可以到您這邊來，您莊子附近有皇阿瑪剛賞賜我的一處園子，也可以把上課的地點放在那里，上課時間和地點都隨您的意……”

    靳輔恨不得現(xiàn)在就把名字簽上，不過不能著急，這兩天他要好好準(zhǔn)備一番才是，既要讓誠親王和新科進士們聽懂學(xué)會一些基礎(chǔ)，還要讓這些人意識到修水利不是一件那么簡單的事兒，還得是需要經(jīng)驗豐富的人來坐鎮(zhèn)。

    整個大清，沒有比他治水經(jīng)驗更豐富的了，薩穆哈這老家伙也不成，別看坐鎮(zhèn)工部十七年，可修過的水利還不到他的十分之一。

    剛把誠親王送出去，轉(zhuǎn)頭靳輔就在契約書上簽上了自己的大名，他也就是眼睛花了些，其他毛病沒有，太醫(yī)來看也是如此。

    靳輔好歹是等到誠親王出去才簽上名字的，等輪到麻爾圖，沒等誠親王把話說完，就把手攤開了。

    “契約書您帶了嗎？我簽?！?/br>
    這流程他熟。

    *

    自從誠親王從山西回京后，京城無數(shù)雙眼睛都在盯著誠親王，尤其是誠親王病愈后，畢竟這人實在是太折騰了。

    當(dāng)年直郡王還不是郡王的時候，曾讓劉御史參過誠親王一本，誠親王的報復(fù)猛烈又持久，先是折騰了兵部兩三個月，差點把兵部折騰得散架了，把吃進去的油水吐出來的不知多少，之后又企圖挖掉皇長子黨的鎮(zhèn)山太歲——納蘭明珠。

    若非當(dāng)時萬歲爺出手將納蘭明珠綁死在大阿哥船上，說不定就讓誠親王得逞了。

    如今直郡王消停了，直接不爭了，納蘭明珠誰也不投，主動登上誠親王府的門，說不定就是那時結(jié)下的情誼，當(dāng)初被萬歲爺阻止，現(xiàn)在人家又續(xù)上了。

    由此可見，誠親王是個記仇報復(fù)心還重的人，當(dāng)年可以報復(fù)大阿哥，如今也絕不可能對太子手軟，眾人都在等著誠親王出招呢，尤其是太子黨的人，生怕被誠親王捉到小辮子，都謹慎了不少。

    倒是索額圖，鹽商的錢照拿，這是得銀子最安全的地方，誠親王的手伸不到江南，這里頭貓膩多著呢。

    就算有朝一日萬歲爺把誠親王派到江南去，那也絕對不會查鹽官、鹽商，查販賣私鹽的可能性倒是極大，販賣私鹽的人可都是在跟朝廷搶錢，跟他們和萬歲爺在搶錢。

    索額圖的眼睛一直盯著明珠，比起莽撞膽大的誠親王，老謀深算的明珠才是最有威脅的那個人，這老狐貍指不定會在背后使什么陰招呢。

    “太子爺，您不覺得直郡王太安靜了嗎？就算他已經(jīng)退出去不爭了，可他當(dāng)初對明珠多好，明珠得了頭疾，直郡王一趟趟往明珠府上跑，比明珠親兒子都孝順，說是掏心掏肺都不為過了。如今納蘭明珠輕易就去投了誠親王，直郡王就算這幾年和誠親王關(guān)系還不錯，也很難不生氣吧。”

    說實在的，當(dāng)初直郡王對納蘭明珠的上心程度，他瞧了心里頭都犯酸，如果輪到他生病的時候，太子爺對他有直郡王對納蘭明珠的一半，他便心滿意足了。

    太子和索額圖有著多年的默契，根本不用索額圖把后面的話說完，就已經(jīng)猜到了索額圖的打算，但他并不認同。

    “你想讓老大去對付老三？不太可能，老大如今已經(jīng)被老三養(yǎng)成了沒有牙的老虎，哪還有什么斗志，不是忙著建府邸，就是往馬球場跑。”

    老三生生用銀子把老大的斗志給砸沒了，老大呢，從前他也覺得老大不算聰明人，但絕對不蠢，可偏偏在老三的事兒上，蠢的可笑，被老三賣了還在幫老三數(shù)錢。

    那日的朝會上為了老三公然給他難堪，都快成老三的打手了。

    “誠親王給的錢是多，可直郡王如今也不缺錢了，而且他和納蘭明珠這么多年的感情，不是用錢能衡量的。”

    明珠病重那段時間，他天天讓人盯著納蘭府，等著聽納蘭明珠見閻王爺?shù)南?，所以他清楚的知道直郡王去納蘭府去的有多勤。

    一天恨不得去三趟，一天能在納蘭府待三四個時辰，不是往納蘭府領(lǐng)太醫(yī)，就是領(lǐng)民間神醫(yī)，還去廟里燒香拜佛……

    一般的孝子都做不到這樣，他親阿瑪病重的時候，他們兄弟幾個都沒有像直郡王這樣。

    等到哪一日他也得了重病，太子爺他是不敢指望，一國儲君手里的差事多了，沒有多少空閑，只是希望能有一個如直郡王那般的兒子。

    為了這件事兒，索額圖都酸了好幾年了，他不覺得這樣的深情厚意能用銀子換來，世上有幾個像納蘭明珠這樣的小人，可以因利忘義，直郡王退了就另投下家，半點風(fēng)骨都沒有。

    他若是直郡王，絕忍不下這口氣去。

    第109章 一更

    根據(jù)兩位老先生的意見,上課的地點就在誠親王府內(nèi)，麻爾圖府上離這兒不遠，來回甚是方便,靳輔大人則是搬到王府內(nèi)小住一段時間。

    而在上課期間,新科進士們需要日日到誠親王府前院來上課了。

    胤祉也是這幾日才拿到新科進士名單的，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這上面有三個名字是極為眼熟的。

    二甲進士張廷玉，父親乃是禮部尚書張英,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這個名字，如胤祉這樣的歷史渣，都知道張廷玉是清朝歷史上的名臣,如果不是碰巧撞名的話,這便是個未來大佬了。

    張廷玉是胤祉都知道的名臣，年羹堯的名字就更是耳熟了,在他上輩子看過的某傳里，年羹堯好像是老四的大舅子,還是個武將權(quán)臣。

    而現(xiàn)在,年羹堯是此次的三甲同進士,三甲同進士里還有個熟人——富爾敦，明珠的孫子，已經(jīng)故去的納蘭容若的兒子。

    未來的名臣,老四的大舅子，明珠的孫子。

    這一屆的新科進士可真是人才濟濟。

    胤祉從前沒怎么關(guān)注過往屆的進士,但這一屆新科進士的‘含金量’,在他看來絕對是超標(biāo)的。

    超標(biāo)好啊,他現(xiàn)在最需要的就是能干之人，尤其是年輕人。

    胤祉讓人將進行崗前培訓(xùn)的通知書送去，列明上課的時間、地點、先生，誠親王府還負責(zé)管一頓中飯。

    言簡意賅，清楚明了。

    張廷玉看著手頭的通知書，揚了揚唇角，就是太清楚明了了，不像寫給進士的，倒像是寫給尋常百姓的。

    張英卻是重重的嘆了口氣：“早知道萬歲爺會把這一屆的新科進士安排給誠親王，就不該讓你參加了，再等上兩年也使得?！?/br>
    張英想著誠親王過往的‘戰(zhàn)績’，不得不囑咐兒子：“誠親王是個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你這幾日將朝廷的律令全部都看一遍，絕不能觸犯，也不可違背誠親王，等渾河改道的事情了了，日后就不必跟誠親王打交道了。為父還要提醒你，千萬不能站隊誠親王?！?/br>
    “為何不能，阿瑪是覺得太子一定能贏？”張廷玉好奇問道，像他這樣剛?cè)牍賵龅男」?，太子和誠親王都不會放在眼里，就算是招攬他，也不過是為了他做禮部尚書的阿瑪。

    他只是好奇，能得三十一把萬民傘的誠親王，一點贏的幾率都沒有嗎。

    “為父也不知，這還得看萬歲爺?shù)男囊?，只是從眼下看，誠親王遠不敵太子，太子身邊聚攏了一大堆的臣子不說，在朝臣和天下讀書人心中的地位也遠不是誠親王能比的。”

    張英不看好誠親王，主要還是因為誠親王的脾氣，不知變通，不留余地，不是為君的料子，當(dāng)然也絕非為臣的料子。

    萬歲爺在時還好，如果萬歲爺不在了，無論是哪個皇阿哥上位，誠親王的日子都會不好過。

    他不想兒子和誠親王走近，可偏偏萬歲爺直接把所有的新科進士都塞給了誠親王，他連cao作的余地都沒有。

    張廷玉并不完全信任阿瑪?shù)脑?，只是他初入官場，對太子和誠親王的了解都浮于表面，自然無法作出判斷。

    不過，他倒是挺佩服誠親王的，一口氣換掉了山西八成的官員，不然也不會有今年的恩科。

    張廷玉今年已經(jīng)二十七歲了，原本去年他就該下場的，可去年會試，他阿瑪被任命為主考官，為了避嫌，他只能等下一屆，原以為要等三年，沒成想才等了一年。

    與張廷玉不同，年羹堯的父兄皆不在京城，阿瑪遠在湖廣做巡撫，長兄更遠，在云南做同知，這會兒能收到他高中的消息就不錯了。

    隨他來京城的只有新婚一年的妻子，他比張廷玉還摸不清楚京城的局勢，誠親王名氣極大，他隨父親在湖廣時就聽說過，關(guān)于誠親王的傳說有很多，只是好壞皆有，傳來傳去也分不出真假了。

    好在，他妻子的祖父不是一般人，是大名鼎鼎的明相，縱使不在內(nèi)閣了，那也是戶部尚書。

    比起跟他一樣初入官場的同年，年羹堯自然更愿意去找妻子的祖父打聽消息，更別說大舅子富爾敦跟他一樣都是三甲進士，此次都被安排給了誠親王。

    年羹堯來時，納蘭明珠早就已經(jīng)教育好大孫子了，日后去了誠親王麾下，要指哪兒打哪兒，一切聽誠親王安排，誠親王的話比他這個祖父的話還重要。

    輪到外孫女婿，納蘭明珠就不得不含蓄些了：“你可知道誠親王為何以‘誠’為封號？”

    “為何？”

    “這就得從康熙二十九年說起了，當(dāng)時萬歲爺在熱河病重……”

    納蘭明珠著重描述了一番太子和三阿哥在萬歲爺病重時的不同反應(yīng)，這是極為隱秘的事兒，知道的人并不多。

    “萬歲爺看重了誠親王的赤子之心，不然又怎么會單獨冊封王爵，還是鐵帽子親王，那兩個方子當(dāng)真能值一個親王爵？老夫可不覺得萬歲爺把爵位看得這樣輕?！?/br>
    說完了萬歲爺和誠親王的父子情深，納蘭明珠又說起誠親王管理內(nèi)務(wù)府和戶部的手段，最后還細細分析起了皇阿哥們之間的關(guān)系。

    “跟直郡王關(guān)系最好的并非八貝勒，而是誠親王，太子身后有四貝勒，誠親王身后有五貝勒，五貝勒是宜妃娘娘所出，后面還有兩個嫡親的弟弟。兩個月前的那場大朝會你應(yīng)該也聽說了，直郡王和九阿哥為了誠親王，都當(dāng)場跟太子爺翻臉了，這可就不只是兄弟之間的情分了。”

    不是兄弟間的情分，那還能是什么？

    十九歲便已經(jīng)高中進士的年羹堯不是蠢人，自然聽得懂明相的言外之意，直郡王和九阿哥大概已經(jīng)是誠親王的人了。

    如果直郡王都已經(jīng)追隨誠親王了，那么明相的選擇不言而喻。

    年羹堯來之前還真沒想到，居然能聽到如此多的隱秘之事，連他阿瑪都對明相的政治智慧自嘆弗如，能讓明相折服的誠親王，想來必然不是傳言中的暴戾之人。

    納蘭明珠想著年羹堯那位封疆大吏的阿瑪，臉上的笑容便更燦爛了些。

    “日后你便知誠親王是什么樣的人了，老夫的一雙眼睛是不會看錯人的?！?/br>
    納蘭明珠幫著誠親王拉人，索額圖呢，也沒閑著，既要跟著明珠，還要隨時關(guān)注誠親王府的動向，作為內(nèi)閣學(xué)士，手頭的公務(wù)也不少，本就已經(jīng)忙得團團轉(zhuǎn)了，還要安排人手挑唆直郡王。

    要在直郡王身邊傳幾句閑話，在索額圖看來并不難，這位如今是三點一線，宮里，正在建設(shè)中的直郡王府，以及京郊的內(nèi)建馬球場。

    前頭這兩處不好安排人，馬球場里魚龍混雜，人山人海，安排人說幾句話故意讓直郡王聽到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了。

    就直郡王那脾氣，翻臉比翻書都快，火氣上來了，說不定能把馬球場都砸了。

    索額圖緊鑼密鼓的安排著，但計劃沒有變化快，還沒等他這邊的人手安排到位，萬歲爺就要奉皇太后巡幸塞外。

    如今已經(jīng)是四月末了，萬歲爺要去塞上不奇怪，幾乎每年都要去上一趟，順便在承德避暑。

    但這次情況不同，皇太后同去，就意味著要帶上后妃，出行的隊伍肯定要比往年更龐大，而且此次直郡王也在伴駕之列。

    萬歲爺點了直郡王、四貝勒、五貝勒、七貝勒伴駕，太子留在京城監(jiān)國，誠親王和八貝勒輔佐。

    誰都知道，八貝勒是在惠妃的延禧宮養(yǎng)大的，念書時就追隨直郡王，這會兒萬歲爺將八貝勒留下來輔佐監(jiān)國，很難不讓人懷疑萬歲爺是不是又打算把直郡王抬起來。

    直郡王跟朕萬歲爺離京，挑撥之事自然也要往后移了，在御駕里頭動手，萬歲爺哪里還能查不出來。

    索額圖暗自抱怨時運不佳，收到伴駕旨意的直郡王也深覺自己運氣不濟，府邸就快要建成了，這時候他去什么塞外，留下來好好置辦府邸，早一日將府邸置辦好，他們便能早一日從阿哥所那個逼仄的小院子里搬出來。

    何止是直郡王，這一次被點名伴駕的皇阿哥們，有一個算一個，誰都不樂意走。

    四貝勒府也快要收尾了，而五貝勒府和七貝勒府馬上就可以動工了，都盼著出宮住大房子的阿哥們，誰樂意這會兒陪皇阿瑪出塞。

    若不是沒有膽子抗旨不遵，萬歲爺這次一個皇阿哥都帶不走。

    被帶走的不高興，留下來的皇阿哥也不見得有多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