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路(科舉) 第112節(jié)
門簾被掀開,一大一小走了進來,迎面而來的便是飯菜的香氣。 沈伯文將霽哥兒交給唐晴,讓她帶著他去凈面洗手,自己卻自然而然地坐到了桌邊,吸了一口氣,對自家娘子笑了笑,才道:“今個兒又親自下廚了?我一聞就知道是如玉你的手藝?!?/br> 這人今年都三十了,相貌氣質非但沒有下降,反而還隨著歲數(shù)的增大,變得更加內斂起來, 成婚這么多年,孩子都有三個了,周如玉還是差點兒被他方才那一笑給晃了眼,不由得嗔了他一眼,伸手輕輕推了推他的肩膀,催促道:“別以為說點兒好聽的話,就能不洗手直接用飯了,病從口入,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快去?!?/br> “這就去這就去?!鄙虿男α诵Γ醋×朔旁谧约杭缟系哪侵皇?,拍了拍,便站起身來,去里間更衣凈手了。 在有條件的情況下,他盡量都能做到洗手之后再用飯,這不是見自家娘子的性子近來越來越沉穩(wěn)了,便想逗逗她了。 今日在飯桌上用飯的只有他們夫妻倆,還有阿珠和抱著霽哥兒喝小米粥的唐晴。 沈伯文最先放下筷子,用帕子擦了擦嘴,見周如玉也吃完了,不由得開口道:“也不知玨哥兒在紫陽書院那邊,習慣了沒有……” 說起這件事,周如玉也嘆了口氣,隨即便道:“玨哥兒的性子像你,就算現(xiàn)下不習慣,估摸著很快也會習慣了?!?/br> 不過話雖然這么說,她眉間的愁緒還是沒有散開。 畢竟兒行千里母擔憂,玨哥兒今年也不過十二歲,只帶著譚周這么一個書童,便去了福州府讀書,她放不下心也是自然的。 沈伯文聞言,略帶歉意地對她道:“若不是我這段時間太忙,便能陪著你過去看他了。” 聽到這話,周如玉反而搖了搖頭,“這邊的事更重要,玨哥兒那邊沒那么著急,他半個月就可以回來一次,實在不行,我也可以自己去看他,相公你安心公務便是?!?/br> 這就是有一位賢內助的感覺嗎? 沈伯文笑了笑,卻道:“公務重要,家人也一樣重要?!?/br> 說罷便關心起她今日都做了些什么來。 周如玉沒有放下手中的筷子,先給自家吃飯依然慢吞吞的女兒夾了根青菜,看她皺巴著小臉吃了下去,才道:“去看了看雷家娘子。” “她還是不愿意見雷茂嗎?” 這個答案倒是不出乎沈伯文的預料,他問罷,也重新拿起筷子,也給阿珠夾了根青菜,成功地收獲了女兒帶著怨念的目光,才心滿意足地放下筷子。 回答他的是周如玉的又一聲嘆氣聲。 “她還是想不開,走不出來,我先前勸過她幾次,都沒什么效果,反倒勾起了她的傷心事,便想著暫且先不勸了,讓她自己慢慢想開?!?/br> 誰能想到呢,霜娘被救出來之后,卻不愿意再見雷茂,金鳳倒是還能見見她。 雷茂那邊卻完全不像周如玉所擔心的那樣,知道了霜娘所經歷的那些事之后便嫌棄她,這個樸實的鄉(xiāng)下漢子,在知道那些事之后,登時便捂著臉痛哭起來,口中都是悔恨,怪自己沒有護好她,讓她受了這么多的委屈…… 然而便每天都帶著金鳳上門,想見霜娘一面,她只愿意讓女兒進去,他也半點兒不惱,樂呵呵地讓女兒把自己給她準備的禮物一道帶進去。 有時候是他摘的一束野花,有時候是他在路邊攤上買的吃食,有時候則是一支做工粗糙的木簪…… 周如玉每過兩日就會去看看霜娘,同她說說話,也碰上過幾次雷茂帶著女兒來送東西的場景。 霜娘雖不見他,卻也沒有將這些東西退回去,裝聾作啞地當做是女兒帶來的照單全收。 也正是因為如此,周如玉并不怎么擔心他們夫妻倆。 可能霜娘最需要的不是勸解,而是時間和來自家人的溫情。 她大致將這其中的情況跟自家相公說了說,沈伯文露出個似懂非懂,若有所思的神情來。 他暗道,感情的事情,當真是復雜。 說完這件事,他正想再給阿珠夾一筷子青菜,就見小姑娘飯碗已經空了,溜下凳子,跟他們兩個飛快地道了聲:“阿爹阿娘,我吃完了,先回去看書了!” 就迅速離開了。 沈伯文仿佛從她的背影中看出了落荒而逃四個字,好像再走晚一步,就得多吃幾口青菜似的。 他不由得失笑,自己拿起筷子,將唯一的盤子中所剩不多的幾根青菜吃完。 浪費可不好,他們家可遠遠算不上富裕,也虧了自家娘子自管家有方,才能用有限的收入,安排好全家上下十幾口人的生活。 周如玉看到他的動作,不由得彎了彎唇,露出個笑來,隨即道:“明日休沐,相公可有什么安排?” “應當是去探望左秀才與牛二郎他們幾人,娘子可要同去?” 沈伯文沒有思考多久便道,顯然是先前就已經打算好了。 將他們幾人救回來之后,他也過去探望過一次,不過這段時間實在是太忙,就沒有去過第二次,直到最近才終于抽出空來,便打算明日再去一趟,正好跟左宏吉聊一聊。 周如玉點點頭,道:“我正好順路去拜訪一趟馬jiejie?!?/br> 第九十八章 翌日, 沈伯文夫妻二人扣響這所宅子的大門時,片刻之后,門“吱呀”一聲就被打開了, 衣著簡樸的嬸子看到他們兩個,立馬熱情地招呼道:“沈大人和沈夫人來啦,快進來快進來?!?/br> 說著還要拉著他們兩個進去。 沈伯文有點兒不適應這樣的熱情, 一邊不好意思掙脫順著她的意思走進了門里,一邊哭笑不得地道:“左嬸子, 你這也太客氣了……” 這位熱情的嬸子正是左宏吉他娘,她一聽這話就連忙擺手。 “嗨,這叫什么客氣啊。”她搓了搓手, 一邊領著他們幾人往院子里去,一邊真心實意地道:“您是把我兒他們救出來的大恩人,我們怎么報答都不嫌過分,招呼您和夫人幾句還真算不上客氣。” 沈伯文聽罷,搖了搖頭,卻道:“職責所在, 這是我應當做的?!?/br> 這不是官話套話, 而是他心里確實是這么想的。 不料左母卻自有她的一番邏輯, 不贊同地反駁:“話是這么說,可那個姓黃的和姓秦的狗官, 不也是當官的嗎,一個個長得倒是人模狗樣的,結果做出來都是什么豬狗不如的事, 照我看啊, 能不能做出來好事, 跟是不是做官的沒有關系, 還得靠良心?!?/br> 沈伯文不再反駁了,笑了笑,溫和地道:“您說得對。” “就是么?!?/br> 左母立馬點頭,然后又同周如玉說起話來,半點兒都沒有見了官員及其家眷的拘束感。 這般相處,讓沈伯文也覺得很是放松,這些天見了許多青壯們的家人們,每一個見了他都像是見了大恩人,感恩戴德的,在領回兒子之后,還要再帶著自家準備的謝禮再來一趟。 大部分都是自家產的土雞蛋,各類瓜果蔬菜,還有人牽了只小羊羔送過來…… 整個通判衙門的人都被弄得哭笑不得。 因為他先前就勒令下屬們不許收百姓們的東西,因而此時正對他敬畏得不得了的官吏們每日都要經歷百姓送來東西,他們推拒,再送,再推拒的過程。 走了一段路,他們就來到左宏吉還有牛二郎他們養(yǎng)傷的那個院子里,剛走進來,就聽見從房間里頭傳出熱熱鬧鬧的說話聲,聽起來有不少人都過來看望病人們,正在用興化話同他們講前兩日發(fā)生的事,其中聲音最大的那個,沈伯文想了想。 好像是叫姜大郎? 沈伯文停了步子,打算讓他們先講一會兒,自己現(xiàn)在進去,倒是打擾了他們的談興。 “左大哥,牛二哥,我跟你說!前天在官府外面的那塊地方行刑,我跟雷大哥他們去看了,聽說是杖一百,流放三千里呢,那些人各個都被打得哭爹喊娘的,之前礦場的那些個看守也在里頭呢?!?/br> 沈伯文現(xiàn)在的興化話已經能聽懂不少了,因而也能聽得懂他在說什么。 因為此番涉案人數(shù)實在太多,還有一個同知和千戶,因而別說他這個通盤不能判決,就連孔知府都不能,因而只能往上遞,福建布政使隨后就派了人下來核查,前兩日才定下來了關于對于除了黃林與秦哲之外的罪人們的刑罰。 皆是杖一百,流放鳳翔府充軍。 在這邊不想好好干,那就干脆去西北邊跟大戎人們拼死拼活吧,多少還有點兒用處。 他這般正想著,里頭姜大郎又接著繪聲繪色地描述起來行刑當天的情景來,還義憤填膺地道:“對了左大哥!那個之前對你用刑的狗東西也在里面,連五十棍子都沒撐下去,就咽氣了!” 他這話說罷,其他人也嚷嚷起來:“就是,平時折磨我們那么狠,結果自己是個中看不中用的!” “真是善惡到頭終有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那狗東西自己都想不到有今天吧!” “就是就是,這不就時候到了嗎?” 這話落下,屋內人又齊齊笑了起來,頓時熱鬧起來。 屋外,左母聽到這兒,忍不住摸了一把淚,感激地看向沈伯文,看樣子是又想行個禮,還好被周如玉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左母擦干眼淚,對他們夫妻倆笑了笑,“讓您二位笑話了,民婦這是太激動了。” 沈伯文剛要說什么,里頭的人就聽到了外面的動靜,姜大郎掀開簾子,探出個腦袋看,這一瞧就瞧見了沈伯文,立馬眼睛一亮,縮回去喊了一聲:“沈大人來啦!” 隨即嘩啦啦從房里擠出來一堆人,亂哄哄地過來同他見禮,七嘴八舌地跟他說話。 沈伯文一時有些聽不過來,只能捕捉到幾句自己聽得懂的,一一應答。 “是,我是來看望左秀才他們的?!?/br> “不必多禮,先前不是謝過了嗎?” “早飯就不必了……” 隨后就一塊兒將他迎了進去,而周如玉則是留在外面,同左母說話,關心他們的家庭與生活。 沈伯文進了屋,在床上躺著修養(yǎng)的左宏吉立馬就要起身下床,奈何沈伯文動作更快,攔住了他,道:“安心躺著?!?/br> 將養(yǎng)了這么些天,左宏吉的傷已經好了大半,只是手上的傷還沒有好全,還報著厚厚的白布。 見沈伯文看向自己的手,他豁達地笑了笑,道:“讓大人掛心了,不幸中的萬幸,沒有傷到骨頭,還能動,應當不影響將來拿筆。” “那便好?!?/br> 沈伯文聞言也放下心來。 左宏吉是個讀書人,若是因為這件事而導致將來拿不起筆,不能繼續(xù)科舉,恐怕會是個極大的打擊,還好沒有真的到那一步。 “大人,學生有事稟報?!鳖D了一會兒,左宏吉才緩緩地開口道。 沈伯文挑了挑眉,頷首道:“你有何事,盡管說來便是?!?/br> 他話音剛落,姜大郎等人一聽他們兩個有事要說,趕忙一股腦兒地都避了出去,把地方騰給他們。 見簾子落下,左宏吉費力地坐了起來,呼出一口氣,道:“稟大人,學生曾經觀察過,私礦上產出的銀子,并不完全是由黃同知與秦千戶占有,有相當一部分的產出下落不明,礦上的看守大部分都是黃同知的人,秦千戶應當并不知曉?!?/br> 沈伯文聽罷,面色不變,見他說得費力,主動替他倒了杯水遞到他手里,問道:“你是如何知道這些的?有何憑證嗎?” 左宏吉接了水謝過他,顧不上喝,面上有點苦澀,搖著頭道:“學生沒什么證據(jù),只是在礦場中干了這么幾年,能粗略估量出來每年的產出大概有多少,加上您上次來看我們的時候提到過,從黃秦兩家搜出來的銀子總共有兩萬兩,兩相對比下來,至少還有五萬兩的銀子不見蹤影。” 他情緒有點兒低落,可能覺得自己沒有證據(jù),只是憑著自己的觀察與估算說這些話,沈伯文也不會相信,只會覺得匪夷所思,聲音便也逐漸低了下去,不由得苦笑了一聲。 沈伯文卻沒有笑,右手搭在椅背上,敲擊了幾下,才開口道:“我信你?!?/br> 這句話一出,左宏吉猛地抬起頭,不敢置信地道:“大人,您,您真的信我?” “信?!?/br> 沈伯文沒有停下右手敲擊扶手的動作,沉思了片刻,對上左宏吉灼灼的視線,沉聲道:“原本我也不相信,黃林與秦鎮(zhèn)二人在興化謀劃多年,只搜出來兩萬兩?!?/br> 不過這只是沈伯文先前的猜測,而真正讓他先加深了懷疑的,還是黃林面對審訊時的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