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shí)，天又下起了雨。

    老鼠躺在地上，身子被人踩扁，只剩下一口氣，迷迷糊糊的時(shí)候，似乎看到了千里之外的姨奶奶。

    姨奶奶見它要死了，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朝他這里送了一口氣，嘴里念叨著：“你這小糊涂蟲，大人物之間的事情你也敢跟著摻和，祖孫一場，眼看你就要化形成功，我怎么也不可能看著你死去，罷了罷了，這些年的修為就當(dāng)是為你積攢的，姨奶奶救你一命，你趕緊回齊南來專心修煉，別再管其他了?！?/br>
    話音落下，一陣帶著碎光的氣吹了過來，須臾間，老鼠被踩扁的身體鼓了起來?？刹活櫳眢w疼痛爬起來的它，卻沒有看到瞎子。

    地上只有一條長長的血痕。

    老鼠盯著那條血痕，像是不認(rèn)識那是什么。

    它沒有看到馬車，沒有看到人，只看到了那條血痕，卻又固執(zhí)地不肯看那條血痕。它圍著周圍找了許久，就是沒有找到瞎子。

    它從白天找到黑夜，最后忍不住來到了有著血痕的位置，而后，它順著這血痕往前走去，在一個(gè)山坡下看到了瞎子。

    瞎子躺在地上，就像是睡著了。他的脖子上有著一道猙獰的傷痕，眼睛上的黑布到死都沒有摘下。

    雨就這樣下著，雨水打在了瞎子的身上，刺入了他泛白外翻的傷口，試圖洗去他遭了罪的痕跡。

    老鼠就站在山坡上，等著瞎子脖子上的傷口被雨水沖刷得干干凈凈，它忽地反應(yīng)過來，對面躺著的人就是它要找的人。只是這時(shí)的他不會說話，不會動，不會帶著它趕路，不會叫它的名字，不會帶它去吃糖餅了……

    他躺下了。

    卻是睜著眼睛睡著的。

    而老鼠在這一刻終于懂得了一件事。

    為什么之前它明明知道這人不用它帶路也要跟上來，為什么它就算去偷去搶也要族弟活著，為什么姨奶奶已經(jīng)修煉到了一定程度，還要執(zhí)著去齊南帶他們修煉？

    ——這一切的原因，不過是他們害怕一個(gè)人活著。

    它們怕日子太長了，一直一個(gè)人在世間游走，難免會覺得有些冷。

    冷得就像是瞎子此刻的身體與它的心一樣。

    太不舒服了。

    接著發(fā)生了什么它不記得了，它只模糊地記得它曾在一個(gè)雨日，死命地拖拽瞎子的身體，可不管它怎么搬動，它都沒有挪動瞎子身體的力氣。

    自身的弱小在這一刻展露出來，它什么都沒能做到，最后只能在一些野獸湊過來的時(shí)候，拿走了瞎子身上的一塊木牌。

    在走的時(shí)候，它想了許久接下來要做什么，它覺得它應(yīng)該如姨奶奶說的那樣，開始潛心修煉，可它走得太遠(yuǎn)了，齊南的路它突然不知怎么回了。

    等它回到齊南的那天，它帶著路上撿到的野果，去看望了一下仍被壓在地底的姨奶奶，旁的沒說，只問姨奶奶能不能看到殺了瞎子的人在什么地方。

    地底的老鼠聞言嘆了口氣，“你這又是何必？”

    它沒有覺得自己此刻有什么不對，它只是說：“我還記得姨奶奶教過我，不管做什么都要清楚知恩圖報(bào)?！?/br>
    地下的大老鼠半天沒有說話。不多時(shí)，一只白凈的手從地下伸出，給了它一塊石頭。

    老鼠捧著石頭，只見石頭上一個(gè)英俊的男子坐在金車上，在殺死瞎子的那夜買了數(shù)壇好酒，一邊喝酒慶祝今日得到的收獲，一邊無恥地說：“拿著這些金，日后根本不用再去做危險(xiǎn)的事！拿著這些金，我們下半輩子必然衣食無憂，再也不用為了吃食煩惱！”

    話音落下，一群人圍著他歡呼。

    可他們卻忘了，自己拿到的是別人的東西。

    他們偷了別人的東西來成全自己！

    老鼠看到這里，忍不住閉上眼睛。

    當(dāng)夜，這些山匪分了金，只是林二貪心，不想把金都交出去，于是在大家喝酒慶祝時(shí)在酒中下了藥，等著藥效發(fā)作，拿起刀殺了山寨里四十多個(gè)人，只留下了自己的幾個(gè)兄弟，接著坐著瞎子的馬車，去了還算富裕的城中。

    然后這人改頭換面，買了大宅子，娶了秀才家的女兒，生下了兩兒一女，過上了令人艷羨的生活。

    而這人就是后來的林老爺。

    不知是不是前半生缺德事做得太多，后半生的林二開始積德行善，經(jīng)常幫助一些窮苦人家的人，最后還得了個(gè)善名，受眾人尊敬。

    而沒有人知道，在瞎子死的那年，一只老鼠拜別了齊南老家的姨奶奶，不遠(yuǎn)千里來到林家，纏上了這善名在外的一家人，逼得林家門前石像換了幾次。也沒有人知道，在瞎子丟金的這年里，多個(gè)宗門圍剿鄴蛟，將鄴蛟斬殺。

    而當(dāng)初接觸過金的凡人，則在這些年陸續(xù)死去，沒有一個(gè)得了好下場。除了林老太爺一家。

    老鼠和林家耗了很多年，始終沒有辦法殺死林老爺。

    在瞎子死后的第四十二年，老鼠終于還差一月就能變化成人，繼續(xù)往上修行。

    只是在同一年里，老鼠盯著林家用來鎮(zhèn)宅的石像，眼看著林老爺為了防著它越布置越嚴(yán)，只能回到齊南老家，再次找上了姨奶奶。

    它問對方：“能不能把我身上的修為廢除，只讓我變回一只普通的耗子？”

    姨奶奶沉默許久，“為何？”

    “林老爺活不了太久，我想親自報(bào)仇。”它說，“林家的宅子鎮(zhèn)邪，我算是精怪，進(jìn)不去林宅，可我要變成普通的耗子，卻是可以進(jìn)入林宅?！?/br>
    “不值得?！币棠棠虆s不認(rèn)可，“你修行多年，犯不著為了這點(diǎn)事不要自己的機(jī)緣，而且這些年你一直為了幫他報(bào)仇纏著林家，于情于理，你做得都夠了，沒有必要繼續(xù)難為自己。你難不成忘了，你最想要做的，便是修煉成人，如我一般。”

    “那卻是我想做的事情，只是……”它閉上眼睛，總是想到瞎子給自己的那塊干糧，“我就是放不下?！?/br>
    “我還沒吃上的糖餅，給我餅的人就走了。有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為了救人不要自己的性命，有人總想不勞而獲，為了自己過得更好，就要去看去搶別人的東西。而他們拿著沾了血的錢換了受人敬仰的好名聲，到頭來只有苦主什么都沒留下，憑什么？”

    若清就這樣看著，看著它努力掙扎，不過為了給瞎子報(bào)仇，也看著它咬錯(cuò)了人，將嘴里含著的毒，給了意外來到林老爺房里的林家二爺。

    咬死這人之后，它被林家人打死了，死后一直困在這里，始終不肯離去。而它不肯離去的原因，不過是林老太爺還沒有死去。

    看到這里，若清嘆了口氣，他和傅燕沉對視一眼，解開了老鼠頭上的紙，沒有綁住它脖子上的紅繩，只看向最后一個(gè)紙人，而那個(gè)紙人開口的一瞬間不是說別的，只是說：“餓……餓……”

    第52章 要求

    餓？

    餓了？？？

    這個(gè)紙人生前的執(zhí)念是吃飯？

    ——這算是什么執(zhí)念！

    若清抿了抿唇，有點(diǎn)煩躁。

    在知道老鼠的過去后，他想聽到的不是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跟若清想的一樣，傅燕沉也不愛聽這種毫無意義的執(zhí)念要求。而他做事從不拖泥帶水，不愿聽就想如之前一樣，動手送這附身在紙人身上的冤魂離去。

    可在這時(shí)，紙人卻厲聲喊道：“祖母！”

    他張開那張沒有牙齒的黑色大嘴，撕心裂肺地喊著：“琛兒餓！”

    “哐當(dāng)”一聲響起。

    在紙人喊出祖母的那一刻，林三娘手中的粥碗落在了地上。白色的稀粥與碎瓷片突兀的留在她的腳下，米水流淌，混合著簡陋的黃土地面，留下了刺目的臟污痕跡。

    找不出緣由，林三娘心跳的速度快了許多。而在身體出現(xiàn)不適的反應(yīng)時(shí)，林三娘下意識捂住了肚子，最先看向肚子有沒有事。

    片刻后，身體的不適感逐漸消失，表情緊張的林三娘如負(fù)釋重地吐出一口氣，扭頭望向正背對著她站在窗旁的琛兒……

    “琛兒？”

    若清震驚地看著對面開口說話的紙人。

    如果這個(gè)紙人身體里的靈魂是琛兒，那林三娘身邊的那個(gè)人是誰？

    林家的琛兒又是什么時(shí)候死的？

    難以消化這個(gè)消息，若清的腦子有些亂，此刻他最先想到的是——為什么澶容和傅燕沉沒有發(fā)現(xiàn)琛兒不是活人？

    這個(gè)想法出現(xiàn)沒多久，若清又想起林宅發(fā)生的不幸事是天道認(rèn)可的債責(zé)，受了罪的鬼魂受天道庇護(hù)，修士自然是無法越過天道發(fā)現(xiàn)他。而這個(gè)意思也就是說……現(xiàn)在的那個(gè)“琛兒”，就是林家的債主。

    這個(gè)“琛兒”背靠天道，完全是在天道的庇護(hù)下行事，澶容和傅燕沉能發(fā)現(xiàn)他才是異常。

    而當(dāng)這個(gè)想法出現(xiàn)的那一刻，若清瞧見身旁的傅燕沉霍地起身。

    同一時(shí)間，無數(shù)哭叫聲出現(xiàn)在林宅之中。

    聽到院子里突然傳來的鬼泣聲，傅燕沉知道澶容那邊肯定是有所發(fā)現(xiàn)，連忙對若清說：“我去看看師父，你在這里等著我，不要出去?！?/br>
    話音剛落，他的大拇指移動，在指腹輕輕一劃，留下一道傷口，然后將流著血的手心貼向若清的臉，從上到下地摸了一遍。

    “我走了?！狈磐暄?，傅燕沉又叮囑若清，“記得別出去！”

    臉上蓋著鄴蛟的血，若清點(diǎn)了點(diǎn)頭。

    等傅燕沉離去，若清轉(zhuǎn)而專心觀察那個(gè)哭個(gè)不停的琛兒。

    琛兒哭累了，又委屈地說：“祖母是不是不喜歡琛兒了？為什么三年多了還不給琛兒吃東西？為什么不給琛兒送些紙錢……”

    紙人嘴里的抱怨話沒完沒了，又是說自己死后的日子過得不好，又是抱怨活人沒有顧及到他。而若清不管其他，只注意到三年這兩個(gè)字。

    如果若清沒記錯(cuò)，三年前正是林三娘和林老太爺鬧僵的時(shí)候……

    并不知道若清那邊發(fā)生了什么事，千紙鶴在院子里飛了片刻，來到林三娘的住處。

    林三娘這時(shí)正站在門口看著門前樹影，身后是靠窗休息的琛兒。

    以凡人的視角去看，此刻是林三娘站在門口，琛兒站在房內(nèi)?？稍谇Ъ堹Q的眼中，卻是林三娘站在門口，一個(gè)模糊的黑色身影站在琛兒的位置，取代了琛兒小小的身軀。

    看到這一幕澶容才懂得，這個(gè)怪異到看著不似活人的孩子，就是林宅躲藏的怨主。

    那是一位身材高挑，留著到肩的黑發(fā)，眼睛上還綁著黑布的男人。

    越過男子，紙鶴的視線往一旁移動，見林三娘平坦的小腹上蓋著一團(tuán)黑氣，再看那與怨主身上相同的黑氣，心知這孩子八成與林宅的怨主有關(guān)。因?yàn)榕c怨主有關(guān)的事天道不讓管，所以他們只能感知得到林三娘懷著身子，卻不知道林三娘懷的孩子不是正常的孩子。

    看到這里，澶容睜開眼睛，眼神不變，沒有因?yàn)閷Ψ绞强嘀鞫鎸γ娴娜烁械讲黄?，只想按住這人去看若清的孽緣是什么。

    打定主意，金色的千紙鶴在飛向林宅怨主時(shí)逐漸變大，等頭進(jìn)入了林三娘身旁的那扇木門，金光一閃，千紙鶴變成了一只正常大小的金色仙鶴。仙鶴飛身入內(nèi)后片刻不停，朝著怨主立起羽毛，翅膀一甩，金羽宛如箭矢一般射/向房內(nèi)站著的怨主。

    澶容想要制服對方。

    他心知一身孽債的林老太爺不會是若清的債主。紅線指著林老太爺，也許是有其他的事情要若清完成。

    若是從頭去想，那作惡多端的林老太爺必然不配成為債主，天道許了留在林家的怨鬼索命，說明天道站在怨鬼這邊。那像林老太爺這種被天道所棄的惡人，根本不配留下什么需要討要的債，由此可見那個(gè)向林老太爺來要債的苦主，才是若清手中紅線指向林老太爺?shù)年P(guān)鍵。

    畢竟林家之中異常的只有林老太爺，而林老太爺?shù)漠惓Ｊ且驗(yàn)榧抑杏性怪鳌Ｈ绱艘粊?，誰主誰次一目了然。

    而他們誰也不是債主，誰也不清楚債主想要什么，沒準(zhǔn)那死在林老太爺手里的怨鬼，只是想要通過林老太爺，要若清去做一些債主想要若清做的事情。

    是以，他沒想著下重手，心中算著有天道加持，對方不可能太弱，因此飛羽上覆蓋了極強(qiáng)的壓邪陣。而他萬萬沒想到，當(dāng)飛羽來到這個(gè)男人身前時(shí)，這個(gè)看上去并不弱的男子會一下子跪在地上，身體被壓得扭曲。

    飛羽簡單地穿過他的身軀，留下了幾個(gè)透著光的傷口，竟是意外的弱小。

    這怎么可能？

    澶容停下動作，林三娘見此瞪大了眼睛，就像是嚇傻了一般，她愣了片刻，眼看男子無法爬起來，悲痛欲絕地叫了一聲，飛一樣地朝著男子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