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王妃身邊的汪公公板著臉過來傳話：“王妃娘娘心地純善，念在諸位夫人、姨娘伺候王爺有功的份上，請夫人們明日啟程出京，從此在清嵐庵帶發(fā)修行，為王爺祈福?！?/br>
    在奈何橋頭徘徊數(shù)日的妾室們相視一眼，歡呼一聲，喜極而泣，半分沒給汪公公面子，更談不上給王妃謝恩了——任誰都知道，這是世子的功勞。

    連翹翹捂住心口，亦長舒一口氣。

    這幾日雁凌霄沒派人來找，她不由在心中盤算，清嵐庵也是個(gè)好去處，說不定……

    世子爺早把她忘了。從此橋歸橋，路歸路。

    雁凌霄做他的小王爺，她做她的小尼姑。

    第5章 庵堂

    山路蜿蜒，霧氣蒸騰。

    連翹翹背靠轎廂，腰下墊幾只軟枕，仍被顛得五臟六腑倒轉(zhuǎn)，一手緊扣窗框，一手扶銀珠步搖，才沒有咕咚一下從轎子里滾出去。

    清嵐庵與皇家寺廟慈恩寺相距不遠(yuǎn)，乃宗室女眷清修、剃度出家的去處。

    空山寂歷，虛谷迢遙。

    連翹翹雖手捧暖爐，仍止不住哆嗦，白霧溶溶，從窗縫涌入，浸濕烏黑的發(fā)髻。

    轎夫哼哧哼哧喘粗氣，都是苦命人，一路走來也費(fèi)腳力，連翹翹沒好意思抱怨，到底要晃蕩到什么時(shí)辰才是個(gè)頭？

    “欸?！彼÷晣@氣，睫毛在吹拂進(jìn)轎廂的霧氣中掛起星點(diǎn)露珠。

    群山幽幽，鳥鳴聲歇，四下空余腳步和踩碎樹枝的嘎吱聲。

    下一刻，前面響起一聲凄厲的尖叫：“啊——！”

    咣當(dāng)！

    連翹翹的轎子如船遇激浪，左右晃悠幾下后，沉沉落在地上。

    “發(fā)生什么事了？”她揭開轎簾，透過半個(gè)巴掌大的空隙，低聲詢問。

    抬轎的四個(gè)轎夫也糊里糊涂，其中一位打了個(gè)千兒，偷瞟一眼看不清轎子內(nèi)的人，也不敢直視，老實(shí)回道：“好像是云夫人的轎子壞了，小的去前邊看看?！?/br>
    “嗯?！边B翹翹頷首，“快去快回，有什么能幫忙的，就搭把手。”

    轎夫踏著路邊的碎石埂去了，沒多久，他上氣不接下狂奔回來，面如金紙，抖若篩糠。

    “連夫人，路邊有臟東西……”

    連翹翹沒聽明白：“什么？”

    “是，嗝！”轎夫捋著前胸順氣，“路邊有個(gè)死人，像是被勒死的。年歲不大，還是個(gè)女娃娃?！?/br>
    話畢，他啪啪直抽嘴巴：“晦氣，真他娘的晦氣！”

    連翹翹今日畫了雙遠(yuǎn)山眉，此刻更是愁云慘霧。

    去清嵐庵清修的路上遇到這種事，任誰看了都道不出一個(gè)好字。

    “這可如何是好？”連翹翹思量片刻，想出個(gè)法子，“清嵐山又不是深山老林，另一邊的山頭就是慈恩寺，那兒肯定有皇城司的侍衛(wèi)，咱們找個(gè)腿腳快的小廝，跑下山報(bào)官去吧？”

    轎夫剛要答應(yīng)，又聽轎子里頭傳來一聲叫人筋酥骨軟的嘆息。

    “罷了，聽云夫人發(fā)話吧。你先歇口氣。”

    王府那么多貴妾，哪輪得到她說話？。

    連夫人一貫很有主意，果然，沒過多久，耽擱許久的一抬抬轎子就慢吞吞往前挪，一名護(hù)院騎馬往山下疾馳而去。

    路過橫尸的拐角，連翹翹大著膽子提起車簾一角，一手捂住眼睛，從指縫往外瞧。

    只見在路邊幾根枯枝掩映下，有一條板凳長的東西，用油布包裹，大概能看出是個(gè)人形，雜草間露出的皮膚青白，死氣沉沉。

    在慈恩寺和清嵐庵間的山路上，居然發(fā)生如此喪盡天良的事情。

    連翹翹心有戚戚然：“這世道……也不知是哪家的女兒，在天子腳下遭了難。”

    *

    路上的小插曲，等抵達(dá)時(shí)清嵐庵已無人問津。

    夫人、姨娘們下轎時(shí)個(gè)個(gè)形容憔悴，臉色發(fā)白，面面相看時(shí)都沒了烏眼雞似的斗志，或抱琺瑯手爐，或揣狐皮袖套，高髻長袍，亭亭玉立在庵門前，如一幅仕女圖長卷。

    清嵐庵門檻上蹲著個(gè)小尼姑，見她們到了，先是雙手合十道一聲佛，再扭頭往內(nèi)門奔去。

    云夫人見狀不大高興：“真是，早知我們要來，也不派人在門邊候著。”

    話音未落，她便昂頭打了個(gè)氣吞山河的噴嚏，震得松枝上的水霧嘩然落了一地。

    “噗嗤?！?/br>
    連翹翹憋不住笑出聲，不等云夫人瞪過來，就脖子一縮躲到人堆里。

    桐油門大開，步出十幾位青衣灰袍的比丘尼，當(dāng)中披黑白卍字袈裟，手持青玉拂塵，面容白皙圓潤看不出年歲的，想必就是凈覺師太。

    “阿彌陀佛，勞煩各位居士久候，凈覺有失遠(yuǎn)迎?！?/br>
    王府眾人皆合掌：“阿彌陀佛，見過凈覺師父?！?/br>
    連翹翹對(duì)傳說中的高僧既畏懼又好奇，低頭福禮時(shí)忍不住抬眸偷瞄一眼，就被凈覺黑白分明，仿若洞察萬象的眼神懾住。

    她是俗人，心有七情六欲，對(duì)佛經(jīng)典籍一竅不通，當(dāng)即心虛地低下腦袋。

    凈覺道：“庵中清貧簡樸，一切以修行為重，還請居士們摒棄俗物，斷除雜念，閑雜人等也請止步?！?/br>
    這話說得沂王府的人都茫然無措，少頃才口念佛名，點(diǎn)頭稱是，取下發(fā)簪、玉梳等飾品，又將帶毛皮的衣裳遞給丫鬟們帶回府去。

    連翹翹隨大流，忍著rou疼把簪子交給某位不知名姓的丫鬟，心想，經(jīng)此一別，怕是再也見不到她私藏的那些金銀珠寶了。

    不過，她多少留了個(gè)心眼，早早把沂王賞她的財(cái)物換成銀票，縫在貼身的小衣和鞋墊里。

    有錢能使鬼推磨，哪怕到了佛門清凈地，亦不能免俗。

    連翹翹眼睫微顫，繡鞋往裙擺下縮了半步。

    凈覺師太滿意頷首，低聲讓小尼姑們領(lǐng)姬妾們?nèi)バ菹ⅰ?/br>
    丫鬟小廝們都沒法子跟去，在桐油大門外翹首以待，等主子們都魚貫而入，拐到大殿后，才唉聲嘆氣回京復(fù)命。

    清嵐庵的殿宇不像慈恩寺那般金碧輝煌，大氣磅礴，而是古樸素雅，清凈幽寂。

    青灰瓦片在山頂霧氣中凝成墨色，松枝、銀杏錯(cuò)落有致，天井里的青銅大鐘渾樸古拙。

    領(lǐng)頭的小尼姑名喚妙圓，年歲不大，人如其名圓頭圓臉的瞧著有些稚氣，看她們一行人的眼神里滿是好奇。

    連翹翹瞟一眼妙圓锃光瓦亮的后腦勺，忍不住摸了摸自個(gè)兒的頭發(fā)。

    妙圓恰巧回頭，見連翹翹的舉動(dòng)不禁笑道：“連居士，您要念一年的經(jīng)，過了我?guī)煾傅年P(guān)，才能剃度出家呢?！?/br>
    連翹翹赧然，云夫人等人聽聞后，皆松一口氣，看妙圓生得討喜，七嘴八舌地問她清嵐庵的事情。

    妙圓也是個(gè)伶俐的，專挑庵里有趣的傳聞?wù)f了，逗得姬妾們就差賞碎銀、金葉子。

    再話鋒一轉(zhuǎn)，悄聲說道：“最近清嵐山上可不太平，居士們?nèi)f萬不可隨意出庵門，天黑后好生待在寮房為好?！?/br>
    想起上山途中見著的女尸，連翹翹心頭一跳。

    云夫人鳳目一瞇，問妙圓：“小師父，怎么個(gè)不太平法？”

    妙圓一臉的為難，等走到禪院門口，方才吐露實(shí)情：“上個(gè)月，庵里的廚娘和她女兒下山后就不見人影，家里人找上門來，我?guī)煾覆胖浪齻儍蓚€(gè)前一天夜里就沒回過家?！瓐?bào)官？報(bào)過了，沒有下文?！?/br>
    連翹翹噫了聲：“我們上山的時(shí)候……”

    “連氏！”云夫人打斷她，對(duì)妙圓笑笑，“我們省得了，小師父，快回去給凈覺師太復(fù)命吧?！?/br>
    妙圓走后，一行人的臉色都談不上好看。

    少頃，跟連翹翹曾同住一座偏院的吳姨娘繃不住，顫顫巍巍發(fā)問：“那小尼姑說的廚娘女兒，跟我們路上撞到的死人，該不會(huì)是一個(gè)人吧？”

    連翹翹摟著胳膊，打了個(gè)哆嗦。

    云夫人啐一口：“危言聳聽。你又不是仵作，哪來那么多閑話？山上不太平歸不太平，但咱們好端端待在清嵐庵里，還能被歹人捉去不成？”

    話畢，云夫人趕鴨子似的把人挨個(gè)趕進(jìn)寮房，讓她們快些收拾停當(dāng)，穿好清嵐庵的僧袍，一會(huì)兒還得去齋堂用午膳，午后要給王爺唱經(jīng)祈福，一樁樁一件件把一行人安排得服服帖帖。

    連翹翹細(xì)想也是，她們怎么說也算沂王府的人，哪來的山匪強(qiáng)盜能膽大包天欺負(fù)到她們頭上？

    就算有，聽到皇城司雁凌霄的名號(hào)，妖魔鬼怪也該歇了心思，找死么不是？

    思及此，連翹翹系僧袍腰帶的手忽地一頓，抿一抿嘴角，眸間水波澹淡。

    她到清嵐庵修行，是雁凌霄的安排么？

    想也知道，雁凌霄不會(huì)那樣輕易放過她。沂王府人多眼雜，便是世子也難以在眾目睽睽下將父王的外室據(jù)為己有。

    等到京城外，可就不一樣了……

    第6章 妙圓

    “連居士?！?/br>
    連翹翹停下擦拭月牙椅的手，仰頭看向一身清灰僧袍的云夫人。

    云夫人合掌道：“今日是王爺靈柩出京的日子，凈覺師太說，午課時(shí)要為王爺念經(jīng)祈福呢?！?/br>
    她笑吟吟睇向連翹翹，同是灰撲撲長袍，半跪在地，卻像一支斜插在磚縫間沾霜帶露的芍藥，眼底少了幾分妒意。

    “多謝云居士提醒，我打掃完禪院，收拾妥當(dāng)就去。”連翹翹扶著有些酸痛的腰起身，擰干抹布，利索地搭在木桶提手上。

    她們來清嵐庵已逾半個(gè)月，日子不算清苦，但與過去錦衣玉食的生活仍相差十萬八千里。

    丑時(shí)過半，天沒亮就要起床洗漱做早課。一日一餐，一菜一飯。雖是煮得香稠稠的粟米飯，但對(duì)吃慣了精細(xì)白面的貴妾們而言，仍是粗糲得難以下咽。

    學(xué)經(jīng)坐禪到戌時(shí)，還沒到京城夜市喧囂繁華時(shí)，清嵐山上就已萬籟俱寂，她們還得自個(gè)兒去抬熱水，回寮房洗漱，在瑟瑟秋風(fēng)中準(zhǔn)備入睡。

    起初有耐不住的姬妾鬧著要百宜羹、銀絲碳、羊絨襖子，都被云夫人彈壓下去。

    連翹翹也過不慣這清苦日子，但在庵里敲木魚，總好過回去受沂王妃磋磨。凈覺師太講經(jīng)她從不缺席，庵里分派的灑掃工作，她也回回盡力而為。

    “你倒是個(gè)好的?！痹品蛉送炱疬B翹翹的胳膊，啐道，“昨天輪到吳居士打掃禪院，你猜怎么著？她非說月事來了，疼得起不來床，連早課都給糊弄過去。我回來一瞧，呸，滿地的落葉一片不少，吳居士就懶在窗邊逗貓！”

    連翹翹抿嘴一笑：“吳姨娘……吳居士身子不爽利，這也沒辦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