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凌霄撥開連翹翹鬢角的碎發(fā), 眼底盈著燭光，話音里難得有幾分溫情：“夫人能來看我, 我很高興?！?/br>
    “妾身不過來探個監(jiān)，想著雪中送炭，卻成了錦上添花, 在世子爺這兒就從小夫人成了夫人，升官發(fā)財了？”連翹翹移開眼，凝神望著雁凌霄系在脖子上，一晃一晃地垂在她鼻尖上方的赤色玉佩, 心里越想越憋屈, “不對，怕是連錦上添花都不算, 世子在宗正寺要什么沒有？想來也不缺人陪吧?！?/br>
    雁凌霄聞言愈發(fā)喜悅，嘴角止不住笑意：“夫人來宗正寺前去過酸果子鋪？我聞聞, 是醋栗子味？”

    他俯身去嗅聞連翹翹, 后者躲閃不及, 四肢被裹進狼毛毯子中，毛茸茸的，蹭得發(fā)癢。

    掙扎間, 連翹翹揚起脖頸，朱唇茫然地翕張, 她下意識一口銜住雁凌霄的玉佩, 觸感溫涼, 像含了一枚千年寒冰，又仿佛能感受到他熾熱的體溫。

    雁凌霄身子一緊，屏住呼吸緩了緩，隨后摘下那枚玉佩，戴在連翹翹纖細的脖頸上。細細的紅線蜿蜒在起伏的雪rou，刻作凌霄花的紅玉沒入沉沉的陰影。

    他別過臉，松開連翹翹，咳嗽一聲：“說正事，有件事要拜托夫人?！?/br>
    連翹翹強撐著跪坐起身，披緊狼毛毯子，罥煙眉擰成一道小結(jié)：“世子吩咐的事，妾身在所不辭。”

    “我在宗正寺不會耽擱太多時日，但有一事仍需要可信、得用的人去做?！毖懔柘龅氖痔饺虢q毯，摸索幾下，須臾，與連翹翹十指相扣，“玉佩乃是信物，你帶上它去京城田子巷尾，找一位姓吳的嬤嬤。她年紀四十幾許，是我母妃當(dāng)年的陪嫁丫鬟。見到信物，吳嬤嬤就會明白你的來意，之后再帶她去見長平侯。”

    連翹翹豎起耳朵聽，生怕聽岔一個字就謬之千里。她攥緊胸前的玉佩，從頭到尾默念一遍雁凌霄的交待，方才定神道：“世子放心，妾身省得了。”

    “別害怕，大膽去做就是了?！毖懔柘瞿笠话阉骖a的軟rou，翻身下榻，赤著上身為她撿落了滿地的衣裳。

    連翹翹的臉紅到滴血，瞥一眼雁凌霄線條明晰的腹肌，和隨著走動、彎腰的動作而牽扯緊繃的肩背。他皮膚白皙，一如白玉雕就的神祗。

    她整個人縮進毯子里，手忙腳亂換上太監(jiān)的圓領(lǐng)袍衫，強自忽視衣角上沾染的濕痕，以及縈繞鼻尖羞人的麝香。

    “夫人穿這一身，別有一番……風(fēng)味。”雁凌霄輕笑，為她撿來鞋襪，托著足底，握住圓潤的腳踝，好生將如玉如脂的雙腳套入粗劣的棉布足袋。

    連翹翹沒被他這樣伺候過，有些坐立不安，嘴唇抿了抿，剛想掙開雙腳，耳畔又響起雁凌霄的聲音。

    “早先說過，要為你換一樁身份，眼下倒是個好時機?！毖懔柘龅溃巴蹊钡倪h親有位連襟，如今任八品太常博士，和你五百年前乃是一家。他官位不高，但勝在是清流小官，背景干凈，家中人口簡單，只有兩個已經(jīng)嫁人的女兒。我已與連博士私下商議好，借用他早夭的姑娘身份，為你掛上戶貼。從今往后，你就是連家的三姑娘，有父母，有姊妹……”

    一開始，連翹翹甚至沒明白雁凌霄的意思。少頃，她的心臟咚咚直跳，仿佛回落人間，一雙杏眼瞪得老大，幾乎不敢相信雁凌霄說的話：“世子說的可是真的？”

    雁凌霄勾起嘴角，為她挽好發(fā)髻，束好幞頭，而后沉著聲音反問：“我?guī)讜r騙過你？”

    “世子殿下?！边B翹翹踮起腳，蹦起來，撲進雁凌霄懷里，勾住他的腰，“再造之恩，翹翹永世不忘。妾身欠您兩條命，以后會一一還清……”

    “還清？”雁凌霄神色微冷，垂眸睨向連翹翹，“夫人打的好算盤，跟我說一說，你想怎么還？”

    連翹翹將雁凌霄的不悅看在眼里，環(huán)住他的脖子，討好似的親吻他的喉結(jié)，口中吶吶：“好世子，妾身說錯話了，您別跟我一般計較。”

    她嘴角上揚，心口噗嚕嚕冒著泡。她要有家了，哪怕是個只寫在戶貼上的家，也比孤身一人顛沛流離來得好。

    她不再是明月樓的連翹翹，而是連家三小姐翹娘。

    *

    翌日，田子巷。

    連翹翹在紅藥攙扶下矮身下轎，手扶帷帽沿，透過霧青縐紗小心打量巷子左右的小院。

    此處住的多是商賈人家，屋檐、門楣談不上氣派，院落狹小，巷子口擠滿等待卸貨的騾車和油布馬車，人聲藉藉。連翹翹皺一皺鼻翼，嗅到一股騾馬身上的腥臊味。

    “jiejie可認識吳嬤嬤？”連翹翹問。

    紅藥挽住她的臂彎，緊趕慢趕往巷尾走，悄聲道：“回夫人，奴婢是王府的家生子，只略略聽奴婢爹娘說起過，世子爺一歲前，先王妃就做主讓吳嬤嬤放歸良籍，據(jù)說嫁給了一位開香料鋪子的掌柜，沒再回過王府。”

    連翹翹了然，待聞到一股沖鼻的香味，就停下腳步，敲了敲院門。

    不多時，院門開了條縫，一位十三四歲的少年探出頭，見門口是兩位錦衣華服的女子，面上發(fā)紅，磕巴著問：“你們找誰？”

    連翹翹莞爾，聲音輕柔：“這兒可是吳娘子府上？”

    院內(nèi)傳來一聲責(zé)罵，少年縮回腦袋，嘀咕一番，又轉(zhuǎn)過頭，一臉納罕地請她們進去：“我娘在里間，夫人這邊請?！?/br>
    連翹翹跟在后頭，輕踢裙擺，避開地上鋪曬著的香料。

    一位四十出頭的婦人候在廊下，她身形富態(tài)，五官圓融，隱約能看得出年輕時是個嬌憨可愛的女子。

    “吳嬤嬤?！边B翹翹福身行禮，“此番叨擾，是有要事相請。”

    婦人瞇瞇眼睛，上下打量她和紅藥的衣裳，旋即了然道：“沂王府的人？”

    “哎?！边B翹翹從頸間取下那枚凌霄花赤玉佩，遞給吳嬤嬤，柔聲說，“我奉世子之命，前來拜會，還請嬤嬤看在世子的份上不吝賜教。”

    吳嬤嬤拿過玉佩，擺在手心，細細看了好一會兒，語氣和緩、親熱許多：“夫人隨我進屋，喝幾口熱茶?！?/br>
    吳嬤嬤的兒子攏著袖子，就要去廚房燒水，卻被吳嬤嬤喊?。骸澳闳ピ洪T口蹲著，別叫人進來，連你爹回來也不行?！?/br>
    紅藥笑吟吟道：“還是奴婢去燒水煎茶吧，夫人和嬤嬤且等上一等?！?/br>
    連翹翹被吳嬤嬤挽著進了里屋，坐在茶桌上首。

    “夫人，您請坐?！眳菋邒咦谝粋?cè)的矮杌上，見連翹翹起身相讓，忙握住她的手，讓她坐好，“地方小了些，騰挪不開，夫人您多擔(dān)待?！?/br>
    她目露慈祥，仔細看了看連翹翹，一疊聲道：“好，好，世子身邊有您這般知冷知熱的人，若王妃泉下有知，也能欣慰了吧?！?/br>
    “嬤嬤取笑我了?！边B翹翹與吳嬤嬤寒暄幾句，得知她近年一切都好，只是時時思念早逝的王妃，惦記幼年喪母的世子，“世子身子康健，備受陛下榮寵，但……嬤嬤可知道，世子的身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吳嬤嬤面色驟變，她在田子巷，自然也聽說過一個月來鬧得滿城風(fēng)雨的假世子案，也大略猜到雁凌霄如今不是被禁足，就是被關(guān)進了宗正寺。

    連翹翹握住吳嬤嬤的手腕，半蹲下身，平視吳嬤嬤：“嬤嬤，茲事體大。我相信世子不會有事，但這事若不早些解決，世人就會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等到那時，無論是世子的清譽，還是先王妃的身后名，都會沾染上污跡。嬤嬤既然惦念世子安危，也愿意信我，那么就拜托您，請告諸一切真相?！?/br>
    “夫人，并非老奴不愿意開口，只是……”吳嬤嬤抿緊嘴唇，溫婉團融的臉隱沒在屏風(fēng)的陰影中，“世子的生父，乃是當(dāng)今圣上。此事若說出去為世子聲辯，保不齊就是把世子往火坑里推，還會牽連王妃的名譽。”

    “什么？”連翹翹身形俱震，愕然道，“您的意思是……？”

    她不敢再說下去，以袖掩口，用氣聲道：“可是王妃，是陛下的親弟媳，這……”

    連翹翹頓時明白了吳嬤嬤的顧慮，一時心蕩氣促，五陰熾盛。她揪緊綃帕，思慮良久，思及雁凌霄俊美的眉眼，和昨夜床笫之間的耳鬢廝磨、溫言細語，忽而恍然大悟。

    “吳嬤嬤不必憂慮?！边B翹翹道，“世子人雖在宗正寺，但從未受皮rou之苦，還被仔細伺候著起居、飲食，如此一想，能讓宗正寺客氣相待的人，除了陛下，又會有誰呢？

    嬤嬤，陛下他一定心知肚明世子的身世。我不敢揣度圣人的心思，但是嬤嬤，虎毒尚且不食子。陛下既然不怪罪世子，那么眼下定缺一位能證實世子身份的人證。我明白，嬤嬤擔(dān)心家里人受連累，但嬤嬤何不想想，給陛下遞臺階，讓天家父子團聚，這是何等的恩德？旁人想修還修不來呢?！?/br>
    她說得口干舌燥，恰逢紅藥端茶進來，就接過茶盞，喝了一口清爽的散葉茶。

    吳嬤嬤沉默良久，黑蠶似的眉毛顫了顫。她握住連翹翹的手，低聲說：“老奴省得了?！?/br>
    “嬤嬤大恩，我和世子都會記在心上，不會讓您受了委屈?！边B翹翹長吁一口氣，扶起吳嬤嬤，“您打點好家里，今日就隨我去拜見長平侯?！?/br>
    “長平侯？”吳嬤嬤訝異。

    連翹翹心下惶惶，有幾分緊張，但仍是裝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她彎起嘴角，柔聲道：“一切都是世子的吩咐。咱們?nèi)グ輹L平侯，再由他帶咱們?nèi)デ笠娀噬??！?/br>
    第31章 ??良娣

    天色昏蒙, 一行三人趕在入夜前入了長平侯府。

    長平侯已過知天命的年紀，不過兩個月，就比正月燈宴時老了許多。他須發(fā)皆白, 雙目黃濁, 見到連翹翹卻眼前一亮，老淚縱橫。

    “連夫人, 老夫久候多時，您總算是來了?！遍L平侯引她們進去，還讓侯夫人差遣丫鬟為她們準(zhǔn)備入宮的衣裳。

    “多謝侯爺?！边B翹翹福身道, “此番若是能讓世子順利脫困，事后世子殿下定會記得侯爺?shù)暮锰??！?/br>
    長平侯擺擺手，唏噓道：“老夫也不圖這些，不過是報世子救命之恩罷了?！?/br>
    茶水陸續(xù)呈上, 長平侯坐在上首, 緩緩告訴連翹翹，早在一個月前, 世子就對如今發(fā)生的事有所準(zhǔn)備，也預(yù)料到陛下不會深究他的罪責(zé)。

    連翹翹的罥煙眉輕擰：“侯爺, 既然陛下和世子都明了彼此的身份, 為何不早些時日認回世子？何必多此一舉, 讓世子白白受一回委屈？”

    長平侯訕訕道：“老夫不敢妄言，只是依老夫淺見，世子先前在皇城司如魚得水, 坐山觀虎斗豈不美哉？”

    連翹翹聽得一臉茫然，杏眼眨巴幾下, 反問道：“所以, 是世子不想認皇上？那陛下鬧這么一出是想……”

    “噓?！遍L平侯被她兩句話嚇得腿栗股栗, 樹皮一樣蒼老的臉皮抖了又抖，“夫人，圣人的心思豈是我等能夠揣度的？”

    他喚侯夫人進來，讓她領(lǐng)連翹翹等人去客院休息，養(yǎng)足精神，天一亮就隨他進宮。說罷，腳底抹油似的走了，生怕連翹翹又說出句驚天動地掉腦袋的話來。

    *

    白露曖空，月落參橫。

    馬車轆轆而行，連翹翹揭開車簾一角，見恢弘的宮城在熹微日光里，宛如蟄伏的猛獸，張開血盆大口就能將人不帶骨頭地嚼碎，吞吃入腹。

    起先她還打著十二分的精神，可馬車越靠近東華門，心跳就越劇烈，身上的華服如枷鎖般擠壓周身的骨骼。

    她不確定，見了皇上能否順利將雁凌霄從宗正寺解救出來。更不確定，如她一般身份低微的人，知曉了天家父子的秘密，能否保住小命。

    早知道，就不該答應(yīng)雁凌霄，上了雁凌霄的賊船，哪還有下船的道理？連翹翹扼腕，越想越后怕。

    宮城外響起首陀、行者敲擊梆子報告時辰的聲響，日頭徹底從城墻外冉冉升起。

    連翹翹扶著紅藥的手腕下車，腳下踉蹌，險些崴到腳踝。

    紅藥憂心忡忡道：“夫人可還安好？”

    連翹翹長吁一口濁氣，站穩(wěn)腳跟，松開紅藥的手：“一切都好，該說的不該說的話，我都記在心里了。jiejie在東華門外候著，若是午時過后，我和長平侯都沒出來，你就去找何緹騎，讓他帶你去宗正寺，請世子爺示下?！彼龜棵颊?，顫抖的指尖蜷縮進袖中。

    “不會有事的。”連翹翹安慰紅藥和吳嬤嬤，又像在自言自語，“世子都安排好了?！?/br>
    宮里規(guī)矩大，連翹翹和吳嬤嬤被宮門守衛(wèi)查驗過身份，又讓女官從頭到腳檢查過一遍，確認沒有夾帶禁物，才請她們在東華門內(nèi)一處偏殿的耳房里等候。

    這一候便是兩個時辰。耳房悶熱，連翹翹捻起綃帕一角拭汗，握住臉色蒼白的吳嬤嬤的手，和她的手一樣發(fā)涼。

    吱呀，一位方臉闊額的紫衣太監(jiān)推開門，面上帶著謙和客氣的笑：“夫人，嬤嬤，陛下正與長平侯吃茶呢，聽說夫人來了，特特兒遣咱家來請?！?/br>
    “敢問公公貴姓？”

    紫衣太監(jiān)微笑：“不敢言貴，鄙姓敬。夫人隨我來吧?！?/br>
    “哎，多謝敬公公?！边B翹翹雙手交疊在腰間，道一聲謝，不敢多說多問，垂下頭緊跟在后面，余光瞥見兩側(cè)褚紅的宮墻向身后蜿蜒。

    身在其中，才覺出宮墻之高，而她與墻根下慢騰騰爬行的蟲蟻無異，每走一步，都須耗費極大的勇氣。

    敬公公見她臉色不好，手揣在袖子里，笑道：“夫人且松一松弦，陛下寬和，不會為難您的。”

    “多謝公公提點。”連翹翹勉強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和吳嬤嬤一道在文德殿外候了一盞茶的時間，敬公公終于從殿內(nèi)出來，宣她們進殿覲見。

    一進殿內(nèi)，就聞到自金狻猊中縷縷飄散出的杜若冷香，以及一股揮之不去的藥味。

    連翹翹膽子小得針尖大，什么也沒看清，就悶頭跪拜下去，聲音細若蚊吟，像只被掐住脖子的小鼠：“民婦連氏叩見皇帝陛下，祝陛下萬福金安——”

    端坐上位的皇帝咳嗽幾聲，接過紫衣太監(jiān)的茶潤喉，方才冷嗤一聲：“前些日子霄兒鬧得滿城風(fēng)雨的妾室，就是你么？”

    “臣婦有罪，辱沒世子聲名，請陛下寬恕。”

    連翹翹梗著脖子，冷汗自鬢角滑落，懸在下巴尖上，再嘀嗒掉在金青色的石磚縫里。

    皇帝胸膛幾度起伏，像是喘不上氣，聲音嘶?。骸白锍佳懔柘鲆逊且释跏雷印阋矝]資格為他求情。”

    話說到這個地步，連翹翹退無可退，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望一眼袖手閉目盤手串的長平侯，一股腦將吳嬤嬤所說的雁凌霄身世和盤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