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確實在意平滄公的支持，在陰皇窟里，我擔心你，有平滄公的緣故，可多少也是有真心的，更沒你想的那么不堪，你一直看不起我，我卻始終當你是兄弟，你能治好道脈，我只會高興，豈能讓你為我而耽誤道途？我只是沒想到，你當真從未用心看過我?！?/br>
    君慕之微微一震，抬眼：“少主……”

    “罷了，”南珠揮手打斷他，慘然笑道，“大概你又認為我在籠絡(luò)人心，如此，我就做個順水人情，靈沙使即日卸職，出蓬萊島，念及昔日之功與平滄公之情，允其回島探親祭祖。”

    言盡，人大步離開。

    一場君臣情分，終于走到盡頭，誰有心，誰無情，難以言盡。

    飛揚的披風消失在門口，帶進一片冷風，空曠的大廳越發(fā)冷清。君慕之跟著追上兩步又停下，張嘴，卻沒發(fā)出半點聲音，怔怔地在原地站了許久。

    .

    當夜，顧平林要親自替甘立護法，便與辛忌換了房間，辛忌叫苦不迭，用他的話說，“離段輕名這小子越遠越好”，段輕名倒沒什么反應(yīng)，甚至沒朝這邊看一眼，顧平林見狀反而松了口氣。

    事實上，這種類似發(fā)怒的反應(yīng)更安全，他要是若無其事，或者出言戲謔，那才值得警惕，說明他根本不會收手。

    自己放下“閉關(guān)百年”的話，何嘗不是一種試探？

    倘若他執(zhí)意不肯罷休，少不得要另作計較，好在此人與前世一般驕傲，自己退讓至此，表明了回避的決心，他是不可能再厚顏糾纏的，步水寒與曲琳平安歸來就證實了這一點，前世實在是自己過于執(zhí)著，才會被帶入萬丈深淵。

    接下來，自己只需照常行事，料想不須多時，他便會轉(zhuǎn)移興趣，就此離開靈心派也未可知。

    心中隱憂消除，顧平林陪著甘立修煉一夜，進度不甚理想，他已經(jīng)接受了這個結(jié)果，沒再強行提升，按時收功，走出行宮大門。

    海境下雨，視野比平日更窄，放眼一片茫茫雨幕，遍地水花綻放，聲音“嘩嘩”如流水，傳入心頭，不免帶起幾絲淺淺的惆悵。

    雨幕中，一道身影走近。

    布衣濕透，雨水順著發(fā)梢衣衫往下流，來人毫不在意，雙臂抱劍在懷，渾身透著孤絕之氣。

    天殘門人性子大多如此，堅韌又怪異。既然交易已成，顧平林知道他的脾氣，也不去自討沒趣，隨意拱拱手就算招呼。

    門口的蓬萊護衛(wèi)見到他，正要進去通報，君慕之就現(xiàn)身了。

    “你的決定?！敝墚愰_口。

    君慕之氣色很差，他慢慢地走出門，也不在意被雨淋，沉默片刻才道：“此事……且容在下……”

    “他隨你入天殘門?！蹦现榈穆曇魝鱽?。

    君慕之驀地轉(zhuǎn)身。

    南珠自門內(nèi)走出來，頭戴墨檀嵌藍晶的發(fā)冠，身上罩了件黑披風，里面穿著藏藍色繡朱紋的長袍，他停在君慕之身旁，揮手，結(jié)界立刻撐出一片無雨的空間，將君慕之與周異都罩住，擾人的雨聲瞬間變小了許多。

    他盯著周異：“閣下是否能遵守承諾，保他性命？”

    周異看看兩人，半晌才道：“自然?！?/br>
    “少主！”君慕之垂首下跪。

    “你已是天殘門人，不必喚我少主，”南珠伸臂托住他，展眉一笑，“當年也是平滄公逼得你喚我少主，如今你無須再顧慮?！?/br>
    君慕之滿面羞慚，哽咽難言。

    南珠嘆了口氣，扳住他的肩：“行了，這么多年，我又幾時與你生過氣？往常我就不希望你叫我少主，如今正該高興，你嫌棄也罷，我南珠是將你當作兄弟了?！?/br>
    “我……”君慕之泣不成聲。

    南珠又轉(zhuǎn)臉問周異：“不知貴派收弟子有什么說法？是否要行入門禮？”

    周異道：“拜殘祖?！?/br>
    “如此，里面商議，”南珠抬手，“請。”

    .

    三人自去廳上商量，顧平林對此也略有了解。

    天殘門弟子入門時不拜師，誰強誰狠，誰就有成為掌門弟子的機會，所謂入門儀式，不過是拜祭殘祖，原則上要由掌門主持，周異是老病真人倚重的弟子，他能想到這個主意，必然是有代掌門收新弟子的權(quán)力，擁有此等地位，他還要設(shè)法逃避任務(wù)出錯的懲罰，可見天殘門門規(guī)之嚴酷。

    既有此事，南珠應(yīng)該會再停留一兩日，時間足夠甘立煉化靈珠血，顧平林暗忖，走下臺階，漫步雨中。

    齊氏眾人都在一個小亭子里避雨。那亭子自是靈器，檐柱欄桿俱為朱紅色，能容十數(shù)人，空間小，看上去卻精致，亭旁居然還有一株翠綠的芭蕉樹。

    在別人眼里，此亭就是普通的空間靈器，然而顧平林前世博覽古卷圖鑒，認出此物，不由吃驚。

    此亭用料乃是鳳羽木，神鳳所棲之桐木，集天地之生氣，支持各種大型法陣，上面必然刻有許多防御陣，不出意外，應(yīng)該還有瞬移類的法陣，哪怕啟動條件高，只憑關(guān)鍵時刻能救命這一點，那也值了。此等稀世靈器，足以與蓬萊鎮(zhèn)島之寶“冰輪”舟媲美，有此物傍身，齊婉兒在族中的地位不言而喻，難怪齊真放心讓他出來。

    季七娘也在亭子里，幾名齊氏修士自有考慮，主動接納她，季七娘同樣出身大世家，言談舉止完全符合標準，一群人說說笑笑，氣氛十分融洽。

    齊婉兒卻不耐煩聽，獨自站在欄桿邊，眼睛只看著另一處。

    步水寒、江若虛、冷旭、姚楓、辛忌幾個人正在雨中論劍，曲琳穿著避雨的鮫綾斗篷，坐在旁邊浮木上，靜靜地聽。姚楓話少，基本都是另外幾個人說，辛忌假冒飛劍宮門下，實際并非劍修，他卻自恃修為高，跟著插嘴議論，還一副指點后輩的模樣。

    別人就罷了，步水寒劍術(shù)天賦不錯，聽他胡說一氣，忍無可忍道：“你到底懂不懂什么是劍修？”

    辛忌反嘲：“老夫拿劍的時候，你小子還不知在哪里?！?/br>
    步水寒嗤道：“若飛劍宮的人都像這樣，我們靈心派早該進八大門派了?！?/br>
    背鍋的是飛劍宮，辛忌毫不臉紅：“是你修為太淺，不知劍道真意?！?/br>
    “一派胡言！”步水寒黑著臉，拉姚楓，“姚兄你說，他那個叫不叫劍術(shù)？”

    姚楓看看兩人，想了想，委婉地道：“雖然我不太明白，但道有萬變，或許前輩的話也有道理?！?/br>
    步水寒大笑：“你這話，只聽前面的就對了?！?/br>
    辛忌也知道自己多半是說錯了，咳嗽兩聲，強撐：“姚小兄弟的話有理，本門劍術(shù)與諸位所修劍道有所不同，怨不得步小友不明白?！?/br>
    步水寒卻不放過他，懷疑：“你自稱飛劍宮門下，我怎么都沒見你使過一招高明的劍術(shù)，別是個騙子吧？”

    “放肆！”辛忌氣得冷笑，“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老夫要拿出本事，教訓(xùn)你簡直易如反掌……”

    “如此，就請前輩指點一二?！辈剿莻€不服輸?shù)闹?，傲氣上來，也忘了在曲琳跟前裝斯文，躍起身，“來來，我與你過幾招！”

    辛忌暗道不妙。

    本來他境界高，修的又是《煉神九章》里的功法，就算沒有瞳畫，要贏步水寒也容易，問題在于他是魔修，拿出實力必定身份暴露，若隱藏實力，就要掉面子。

    步水寒走了幾步覺得不爽快，忍不住拉廣袖：“就這袍子礙事……”話說一半反應(yīng)過來，他連忙看曲琳。

    曲琳抿了抿紅唇，假裝不知：“師兄說的是，我瞧師兄還是穿原來那身衣裳更好，長衫子反倒欠了幾分利落?！?/br>
    寬袍廣袖顯得飄逸，步水寒卻向來不喜，都是為討曲琳歡心才特地換上，聽曲琳這么說，他便松了口氣：“正是，我就不喜歡這么拖泥帶水的，明日換過。”

    曲琳“嗯”了聲：“穿這身用劍想必不爽快，雨大，我也看不清楚，不如下次再比？”

    步水寒看看辛忌：“那就下次吧。”

    顧平林看得好笑。

    辛忌如釋重負，對曲琳大為感激：“也罷，省得說老夫欺負小輩……之前段公子好像有事，我先進去看看?！闭f罷就匆匆朝行宮走。

    冷不防，一個身影攔住他。

    “王前輩且慢?！?/br>
    第90章 靈山沐雨

    來者玉帶銀冠，眉朗目俊，系一條繡金鳳的朱紅抹額，身披一件紅錦銀紋的披風，通身的貴氣與英氣，不是齊婉兒是誰？

    比起步水寒，齊婉兒對劍道的追求更純粹，容不得別人褻瀆劍道，他暗中聽了半天，早發(fā)現(xiàn)辛忌是在胡說八道，哪肯輕易放過，當下便跳出來搗亂。

    “十三公子？”辛忌猶不解。

    齊婉兒負手笑道：“步兄不便，齊十三方便得很，不才，求王前輩指點幾招如何？”

    剛應(yīng)付完一個，誰知又來一個，辛忌登時暗暗叫苦，心里將齊氏祖宗大罵了幾百遍，拈著胡子笑道：“好說，只是老夫要進去找段公子，不好誤了段公子的事……”

    “他是我表……”齊婉兒輕咳兩聲，“他是我輕侯表弟的兄長，為人溫厚，向來好說話，怕什么?！?/br>
    溫厚個屁！辛忌差點扯下胡須，他娘的動不動就拿魂石威脅老子！

    齊婉兒堵住他的借口：“總之他若是怪你，還有我呢，諒他也不會不給面子。”

    “這……”辛忌啞口無言。

    看出他不懂劍術(shù)，齊婉兒有心要他出丑，一本正經(jīng)地讓道：“前輩請?！?/br>
    辛忌前世本是大魔頭，也有脾氣，眼看躲不過，他索性就不躲，冷笑：“既然十三公子執(zhí)意要比，老夫就……”

    “何必耽誤前輩正事，”姚楓突然站起身，“我跟你比吧?！?/br>
    齊婉兒一愣。

    梯子送上門沒有不接的道理，辛忌也不想暴露身份，忙改口：“甚好，我們正想見識姚公子的殊世劍術(shù)?！?/br>
    姚楓并指凌空一抬，背上虛谷劍“?！钡仫w出鞘，穩(wěn)穩(wěn)地懸在半空中。

    見他幫辛忌，齊婉兒臉色差極，冷聲道：“打就打！”

    玉皇劍自半空浮現(xiàn)，瞬間變成三丈長的巨劍，沒有絲毫停頓，巨劍攪動罡風，劍尖閃爍電光，空中風走云動，漫天雨簾傾斜。

    齊婉兒自原地消失，轉(zhuǎn)眼已立于劍上。

    劍上電光暴漲，化作萬千金雨灑下，氣勢輝煌，正是齊氏名招“靈山沐雨罷歌舞”。

    前世云崖論道會，一位齊氏長老以此招破敵，顧平林對其印象深刻，此時見齊婉兒使出來，大為意外。

    ——此招初看似“靈山沐雨”，細看卻有本質(zhì)的不同，劍氣沒有齊氏一貫的剛猛，顯得平穩(wěn)虛淡，頗有點姚家殊世劍術(shù)的風格，劍雨依稀成陣，明顯又是自己“以陣入劍”的感覺。

    顧平林莞爾。

    這應(yīng)該是齊婉兒自己的改動，他的意圖很明顯，是想在原招之上再創(chuàng)新招。新招不算高明，甚至不倫不類，證明他毫無經(jīng)驗，正處于迷惘之中，但創(chuàng)招原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只看修真界的一流劍術(shù)，哪個不是幾代幾十代人的心血？段輕名是天才中的瘋子，心智非常人能比，顧平林有過人的韌性與兩世經(jīng)驗，齊婉兒出道才幾年？他一路順風順水長大，前日論劍大概算是頭一次遭遇挫折，此事竟然激勵了他，促使他生出創(chuàng)招的念頭。比起前世光大朝歌劍術(shù)，這種創(chuàng)招意識更難得，他心地真純，有了想法必會全力以赴，遲早有成就。

    天賦所限，顧平林另辟蹊徑，開“以陣入劍”之先河，卻終究算不得正宗劍道，此時見到齊婉兒的新招，顧平林感慨之余，隱隱生出了幾分期待。

    今世海境一行，多少人意外相遇，又有多少人改變了命運？

    毫無疑問，齊婉兒會比前世走得更遠。朝歌劍術(shù)之上，又會生出怎樣精彩的一套劍術(shù)？

    .

    劍氣凝成的金雨映亮夜空，漫天冷雨變得暗淡。

    旁邊蓬萊護衛(wèi)們與江若虛等人被這輝煌的劍招所震懾，步水寒卻忍不住“唉”了聲，顧平林也已預(yù)料到結(jié)果。

    辛忌摸著胡子“嘿嘿”一笑：“小子要輸?！?/br>
    劍招好不好，主要還是看威力，齊婉兒此招看似博采眾長，實際上只是簡單地模仿形式，連融合都沒有，威力還不如他之前論劍那招“八百諸侯朝靈山”，更比不上“靈山沐雨罷歌舞”原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