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有無之境

    事情進行到這里，已經(jīng)沒必要再看下去了。顧平林手足冰涼，木然走出?；绷?，下意識地登上小舟離開仙蛇島，回到碧游宮內(nèi)，冷靜與護衛(wèi)們打過招呼，然后走進大門。

    廊外水面輕響，應是海魚翻波，水花一閃而逝，引得波光蕩漾，閃爍的銀光映上欄桿，掠過眼角。

    足底微微踉蹌了下，顧平林止步，左手撐住前方的廊柱，輕輕喘息。

    卻是不知在游廊上轉(zhuǎn)了多久，房間早就走過了。

    顧平林閉上眼睛，扶著廊柱沉默半晌，突然輕聲笑起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怪不得，平日酒量極好的自己，那夜竟醉得控制不住行動；

    怪不得，心里只有段輕名的曲琳，竟會對自己那般順從！

    那模糊的簫聲，不是醉夢中的幻覺，而是真實存在的陰謀。東海魔簫，不止讓曲琳產(chǎn)生了幻覺，更將自己因步水寒之死產(chǎn)生的怨憤之心激發(fā)。

    終于，鑄成大錯。

    半生修為毀于一旦，道心被仇恨吞沒，從此萬劫不復。

    手緊緊握成拳，輕捶廊柱，顧平林一邊搖頭一邊笑，斷斷續(xù)續(xù)的、慘淡凄涼的笑聲，是悲憤？亦或是自嘲？已經(jīng)難以說清。

    幕后之人竟是南珠。

    南珠此人記仇，他受過顧平生侮辱，顧家人前世都入了靈心派，他自然會連同靈心派一起報復，曾幾次為難門下弟子，都被自己輕松化解，于是便有了這場設(shè)計。自己因為步水寒之死，憤而找上段輕名問罪，卻反遭遇冷嘲熱諷，又再次戰(zhàn)敗，最后被趕來的顏飛秀拉走，那時自己其實仍然不想與段輕名斗到你死我活，只得借酒澆愁，想不到竟讓南珠抓住機會，及時點了這一把火。

    南珠想借刀殺人，可笑的是，他竟然成功了。曲琳之死讓段輕名大怒，自己道脈被廢，一念之差誤入歧途，靈心派也遭受滅頂之災。更可笑的是，自己自詡聰明，從未將外人放在眼里，南珠刁難在前，自己竟未提高警惕，一心只在段輕名身上，乃至落入這種簡單的陷阱。

    一曲魔簫，改變了自己的一生。

    如今，自己竟主動幫助仇人，還與之結(jié)為朋友。

    世事變幻莫測，何其可笑，何其可笑！

    手指越扣越緊，陷入堅硬的海楠木柱里。顧平林低頭，前額輕輕抵上廊柱，微涼。

    海上夜風起，掀動披風與袍擺，吹起鬢邊墨色長發(fā)，拂上輪廓分明的側(cè)臉。

    俊臉平靜無表情，他就這么一動不動地、久久地維持著這樣的姿勢，仿佛變成了一具木雕。

    不知過了多久，肩上一沉。

    顧平林沒有避讓，抬起臉。

    “嗯，想不到你這么喜歡吹風?！贝判缘穆曇粢蝗缤?，含著笑意。

    顧平林回頭看著他。

    白袍廣袖在風中飛揚，段輕名似乎沒發(fā)現(xiàn)他異常：“這一身殺氣……怎樣，想要打一場嗎？”

    顧平林沉默片刻，召出顧影劍：“當然?！?/br>
    .

    名風若白虹，顧影生紫電，雙劍爭鋒，海天之間充斥著奪目的光影。

    這是一場格外激烈的戰(zhàn)斗，似曾相識，又始終有不同。眼看落于下風，處處受壓制，顧平林反而戰(zhàn)意更盛，險招頻出，險中見精妙，居然多次扭轉(zhuǎn)了頹勢。

    一招“亂花迷蝶”再出，與之前大不相同。對面人“咦”了聲，拉開距離：“似困，實殺，果然這才是你的劍道真義？”

    如愿看到他眼中的亮光，顧平林抬眉，掩不住的意氣伴隨劍氣彌散開：“劍修不殺人，怎稱劍修！”

    對面人聞言，眉間冰霜微融：“很好，讓我看看，你保留了多少?！?/br>
    “彼此了?！?/br>
    大片海水爆成水霧，遮去月光下的身影。究竟走了多少個來回，大概兩人都記不清了，直到月西斜。對面人始終有所保留，功體僅動七成，他主動縮小境界差距，讓這場比斗成為純粹的劍術(shù)較量。

    顧平林戰(zhàn)得艱難，越長精神。

    真正的顧影劍法就是這樣，前世他果然在讓自己。

    那又如何？現(xiàn)在，他不需要再讓了。

    顧平林飄出數(shù)丈，仰頭望著半空那道冰雪之影，清喝：“云中雁影呢，為何不見？”

    “如你所愿?！?/br>
    聲音落，劍境再現(xiàn)，遮云蔽月，空間只余白茫茫一片云氣，偶爾有飄渺的影子自上空掠過，眨眼即逝，難以分辨真假。

    顧平林微微瞇了眼，不為所動，忽然凝集全部真氣，傾力送出一擊，八道劍氣沖天而起，直斬八方劍位！

    “這就是你的破招之法？”聲音響在云中。

    “錯了嗎？”

    “當然?！?/br>
    身后，白虹劍氣飄然而至，已是算準他回氣不及。

    顧平林沒有躲避，反倒笑了聲：“原來在這里！”

    分散的八道劍氣驟然消失，他身畔同時出現(xiàn)另外八道劍影，劍鋒朝外，四散而出！

    ……

    再次敗在顧影劍法之下，顧平林已無不甘之心，回身看著直指胸前的名風劍尖，嘲諷：“還是那些招數(shù)，毫無新意。”

    “噯，這是炫耀？”名風自行歸鞘，對面人又變回溫和從容模樣，走到他面前，“好險，差一點就讓你抓住了。”

    顧平林道：“差一點，就是差?！?/br>
    “這招確實出乎意料，”段輕名想了想，“是取自靈心劍法中的‘流云出岫’，嗯……它至少有三十七種以上的變化?！?/br>
    顧平林收起顧影劍：“差不多?！?/br>
    “這不像你的風格?！?/br>
    “是你的風格。”

    “喔……”段輕名意味深長地道，“你在學我？”

    兩人邊說邊踏波走回廊內(nèi)，顧平林聞言道：“你也有學靈心派劍法，我為何不能學顧影劍法？”

    段輕名笑道：“當然可以，顧師弟想學，是我的榮幸，請隨意學?！?/br>
    “你不必得意，”顧平林掃他一眼，“此招始終是靈心派劍法，縱然變化多一些，也與你的劍道不同，而且它尚有完善的空間，下一次你未必還能躲過?！?/br>
    “喔？”段輕名道，“話不能這么說，沒什么不可能?！?/br>
    顧平林也學著他的語氣，慢悠悠地道：“是啊，沒什么不可能?！?/br>
    段輕名含笑問：“新招何名？”

    顧平林道：“云中落雁?！?/br>
    段輕名失笑：“好歹是師兄弟，你就非要這么處處針對我？”

    “非也，我不是針對你，是針對你的劍道，”顧平林微微蹙眉，盯著他道，“劍道之所以稱道，是因為傳承之故，顧影劍法雖好，但始終過于復雜，除了你，天下誰能記得住那些變化？在你之后，誰能傳承？”

    “你這樣想？”

    “錯了嗎？”

    段輕名沒有直接回答：“復雜，是你眼中的招式，簡單，是我心中的招式。”他抬手扶上欄桿，側(cè)身望月，“正如生死輪回，死，即意味著再生的開始，生，則是死亡之路的起點，復雜到極點，即是另一種簡單?！?/br>
    但凡世間上乘劍道，無不追求化繁為簡，人劍合一，返璞歸真，姚家的殊世劍術(shù)便是其中代表，顧平林從未聽過這種“化簡為繁”的說法，外人聽見，定也會斥之為荒謬，不過話出此人之口，顧平林自不會輕視，跟著沉思起來。

    段輕名道：“無生有，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無中生招，一式生千萬，是顧影劍法之真諦，說它簡單，因為它原本就是無，真正的無，世人只知刪繁就簡，以求返璞歸真，又怎知由簡生繁，不是另一種形式的返璞歸真？”

    同是劍道高手，顧平林聽他一番解釋，不由點頭道：“不錯，有歸于無是道，無中生有自然也是道。你這些話雖新奇了些，但確實有幾分道理。”

    有化無，無生有，不息不滅，大道無形。顧影劍法之所以有那么多變化，正是因為他已經(jīng)達到有無之境。劍招有形，招出有名；劍招無形，隨意生變——這才是真正的返璞歸真。

    破它難，也簡單。

    若說簡單，卻仍是難，達到這種境界的人能有幾個？

    顧平林想到這里，不禁搖頭。

    段輕名忽然回頭問：“顧影劍法的傳承，你有興趣嗎？”

    顧平林不答反問：“你希望我學？”

    段輕名也反問：“你需要？”

    “當然不，”心中豁然許多，顧平林道，“但你將這些道理告訴我，就不怕我超過你？”

    “怕？”段輕名聞言大笑，拉起他鬢邊一縷黑發(fā)晃了晃，毫不掩飾自負，“應該叫期待，我期待有人能超過我——你能嗎，顧小九？”

    “難，”顧平林亦直言，“你應該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自從上次突破，我的修為已許久未曾精進?！?/br>
    段輕名果然沒有驚訝，松開手：“為什么？”

    “沒什么，大道無情。”顧平林避開他的視線，轉(zhuǎn)身望著水中月影。

    今世的段輕名并不是前世那人，執(zhí)念永難解，自己道途堪憂。相比之下，他天賦奇高，隨著補天訣的完善，修煉速度將越來越快，兩人的差距只會越來越大了。那人前世故意消遣自己，最后還給自己留下執(zhí)念，然后一身輕松地破境離去，讓自己空守著執(zhí)念，再一次虛度一世。不甘心又如何，上哪里去找他？

    顧平林平靜地道：“你結(jié)內(nèi)丹不需十年，而我今生能否突破內(nèi)丹境尚且是未知，大概不會是你的對手?！?/br>
    “大概，”段輕名重復了遍，“你還沒想放棄?！?/br>
    顧平林道：“當然，我顧九幾時放棄過？”

    段輕名頷首：“接下來去哪里？”

    “嵪山古林?！?/br>
    “看來你已有打算?！?/br>
    顧平林沒接這個話題，轉(zhuǎn)回身面對他，久久不語。

    經(jīng)不起挑釁，過于相信判斷，看不清的人是自己，以至與這個人生出諸多誤會，才會中了南珠的暗算。

    但細想，那時自己先被被步水寒之死刺激得失去冷靜，再是道脈被廢，縱然覺得蹊蹺，也因為這段刻骨仇恨，顧不上深究了，可段輕名呢？若說他居然也沒有發(fā)現(xiàn)圈套，未免不合常理，他竟能容忍這樣的利用？

    顧平林心念微動。

    不對，后來他當眾斬去南珠一臂，南珠元氣大傷，敗退回東海，陸界霸業(yè)圖謀到此為止。

    照理說，他當時已是赫赫有名的大劍修，是修界風頭最盛的人物，顧影劍法名震天下，南珠但凡有一絲理智，都不該去惹他的，兩人為何對上，這中間的緣故，自己竟不清楚。

    如今再看，他大概是發(fā)現(xiàn)被利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