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谷內(nèi)薄煙飛走，周圍景物開始變得清晰。浴血瘴即將消散，月亮逐漸恢復原來的顏色，冰冷的光透過瘴霧灑下來，溫度也似乎低了不少。

    “你過界了，”對面的人道，“之前救廣陵派是交易，也是試探，結(jié)果讓你認定劍王閣與嵬風師無關，確定萬法門才是目標，如今你又借住在劍王閣之便，趁機破壞我與萬法門之間的信任，顧平林，你在我眼底做了這么多，難道你以為能瞞得過我？”

    顧平林道：“我沒想瞞你?！?/br>
    “那就是明著叫陣?！?/br>
    “對敵人才叫陣，我們不是敵人?！?/br>
    段輕名“哦”了聲：“不與我為敵，只是壞我的好事?！?/br>
    顧平林道：“對你而言，破界飛升才是好事?！?/br>
    “那對你而言，什么是好事呢？”

    “我道途難行，如今只在意靈心派?！?/br>
    “如此，你就該離開劍王閣，回去好好執(zhí)掌你的靈心派?！?/br>
    顧平林道：“我身受重傷，此時離開劍王閣，萬法門必會對我出手，閣主一定不忍眼睜睜看我送命?！?/br>
    “這不正是你的計劃？”段輕名道，“留在劍王閣就是為了等萬法門的人，在適當?shù)臅r候讓他看到你對我的特別，故意引他對付你，以此試探、牽制我是其一；其二，我若出手維護，劍王閣與萬法門之間的信任就更少了?！?/br>
    顧平林語氣不變：“會試探、試圖牽制你，可見你們之間本身就沒多少信任可言?！?/br>
    段輕名嘆道：“是啊，如果連這點微薄的信任都失去，合作就容易出問題。”

    顧平林道：“你想多了，且不說你未必會維護我，他又怎會認為對付我就能牽制你？”

    段輕名突然消失。

    顧平林全無防備，剛反應過來，手腕就被扣住了。

    .

    有情無情，似真似假，各懷心事的男女同行而去，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雪地里只剩下兩人。

    “時令也沒那么可惡?！饼R婉兒突然道。

    姚楓沒有接他的話，抬指，虛谷劍從半空飛回，插入背上的劍鞘。

    “我jiejie她……唉，”齊婉兒也不知該從何說起，搖頭，“玉雪門那邊情況如何？”

    姚楓不答，轉(zhuǎn)身面對他：“時令是歡樂天副門主，此人心計機變在你之上，你仗著劍術(shù)輕視他，卻不知他是有意激怒你，趁機用毒?！?/br>
    齊婉兒搖頭：“他不會拿我怎樣。”

    見他沒將此事放在心上，姚楓語氣重了些：“他對你留情，那也是因為你jiejie，你幾時才能收收性子，遇事冷靜一點？”

    “行了，先去雪谷看看，”齊婉兒不耐煩聽教訓，擺手就走，走出幾步發(fā)現(xiàn)他沒跟上，只得停住，回頭一笑，“我知道了，不是有你在么。”

    姚楓緊抿著嘴，移開視線，默默地跟上，卻又有意落后一段距離，不與他并肩。

    “你怎么……”催促之間，齊婉兒突然想到了什么，止步。

    姚楓也隨之停下，只盯著足下雪地。

    齊婉兒性子純直，忍了這些時日已是難得，見狀不由越發(fā)地惱火。他盡量控制脾氣，深深地吸了口氣，道：“那時令出身歡樂天，本不是什么正經(jīng)人，所以滿口污言穢語，姚兄何必在意那種人的話，讓我們兄弟生分起來！”

    姚楓遲疑著看他一眼，又立即看雪地，沉默。

    齊婉兒煩躁，來回踱了幾圈，直視他：“你也知曉，我自幼被家主和祖父他們慣著，有些壞脾氣，卻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你幾番救我，又肯教導我，是真心為我好，這些年若沒有你，我斷然撐不下來，我將你當作兄長敬重，在我心里，家中那些兄弟都不及你重要，你卻為他人幾句話就疏遠我，我實在氣不過?！?/br>
    姚楓終于開口：“沒有。”

    齊婉兒看了他半晌，道：“你回去吧。”

    姚楓立即道：“真的沒有?！?/br>
    “與這件事無關，其實我早有此意，”齊婉兒擺手制止他解釋，聲音低了些，“你是姚氏家主的繼承人，若非我一時任性，你也不至于背離家門，如今累得你投奔劍王閣聽命段六，我一直都很過意不去?！?/br>
    見他內(nèi)疚，姚楓皺眉：“你并不是一時任性?！?/br>
    齊婉兒搖頭：“我就是任性，被慣出一身脾氣，自認無所不能，這些年吃盡苦頭，我才明白自己究竟有多少能為，創(chuàng)招艱難，連功法都要靠段六相助，還無形中連累了你，耽誤你的道途?！彼聊獾窖┧蛇?，扶著松枝，遠眺雪原盡頭：“有時候我也忍不住想，當初選這條路是不是錯了?！?/br>
    數(shù)十載春秋，只為一片少年心，遠離富貴生活，東躲西藏，資源缺乏，功法不全，創(chuàng)招困難……道途歷盡艱辛。公子收起了風發(fā)意氣與驕傲，在最信任的人跟前露出挫敗與迷惘的模樣。

    見他道心動搖，姚楓當即呵斥：“婉兒！”

    聽到這名字，齊婉兒回頭瞪他，隨即又反應過來，失笑：“說說而已，我并不后悔走這條路，就是你沒必要跟著我……”

    “我也不曾后悔，”姚楓打斷他，“不后悔認你這個兄弟，我說過會陪你走，會見證你成功?！?/br>
    “就算你失信，我也不會計較的，”齊婉兒停了下，“你不是還有婚約么？”

    姚楓道：“所以你當初才要走?！?/br>
    齊婉兒嘆了口氣：“我就是失望，原本你我約定此生專注劍道，我滿心當你是個知己，想不到你卻要半途跑去娶妻生子，這與我留在齊氏有什么兩樣？將來你拖著一大窩人跟我論劍創(chuàng)招么？倒影響我。我一個人也無趣，索性就走了?！?/br>
    姚楓道：“我知曉?！彼晕也鸥汶x開。

    兩人相對無言。

    “如今回想，是我任性，”齊婉兒輕咳了聲，有些不自在地道，“你回去吧，有空來劍王閣看我也是一樣的?！?/br>
    “嗯?！?/br>
    齊婉兒情不自禁地握緊手指。

    背離家族，從此漂泊無根，說不在意是假的，好在有一個人始終陪伴在身邊，兄弟同心，不離不棄，如今突然分別，難免失落。

    姚楓莞爾，上前拍他的肩：“去看看玉雪門那邊的情況。”

    “你……”

    “姚氏家規(guī)，不可失信于人。”

    齊婉兒抿著嘴角，半晌才道：“你是長子，家中父母兄弟……”

    “你也是我的兄弟。”

    .

    月光下，草地上兩道人影重合，仿佛已經(jīng)融為一體。

    “嗯？”顧平林被扣住手腕，一時猜不透他要試探什么，待要動作，一股強大的補天真氣忽然順著手臂灌入體內(nèi)，沖擊道脈，直奔丹田！

    受傷的道脈受到?jīng)_擊，幾乎要破裂！

    顧平林猛地抬臉，對上一雙妖魅的眼睛，背著光也無比清晰。

    宛如前世。

    劇痛隨道脈蔓延至全身，那道真氣還在繼續(xù)朝丹田沖去。顧平林驚駭，立即運轉(zhuǎn)造化真氣與之抗衡，然而那補天真氣帶著超出預料的境界優(yōu)勢，將造化真氣徹底沖散。

    “我的修為，遠在你預料之上?！?/br>
    顧平林戰(zhàn)栗起來，卻掙扎不能，那只干凈修長的手猶如掌控命運的魔爪，要再次奪去他最后的尊嚴，帶來絕望的黑暗，讓他眼睜睜地看著重要的事物失去，迫使他想起那段如野狗般東躲西藏的日子。

    段輕名會那么做。

    顧平林突然開口，聲音平靜：“段師兄?！?/br>
    “叫師兄了，你與他，真是對令人羨慕的師兄弟。”

    “他不就是你嗎？”

    丹田風浪平息。

    段輕名冷聲道：“因為他就是我，所以我也同樣會容忍你的利用，是嗎？”

    冷汗沁濕掌心，顧平林盯著那雙捉摸不透的眼睛，冷靜地道：“是目的太容易達成，對你就毫無趣味可言了，我猜你會容忍?！?/br>
    “你真了解我，”段輕名道，“既然你已經(jīng)不在意道途，想必也不會在意這點脈傷?！?/br>
    “當然，對局要公平?！?/br>
    “你可以留在劍王閣，繼續(xù)做想做的事情。”

    被無情地丟開，顧平林臉色蒼白，踉蹌著退了兩步，半跪在地上才勉強支撐住身體，渾身劇痛難忍，尚未恢復的道脈再度受創(chuàng)，修為大折。

    白色衣擺自視野中消失，草地上僅剩一人。

    浴血瘴徹底退去，清冷月光灑在身上，寒入骨髓。在各種毒瘴的作用下，足下野草快速生長，又快速枯萎，枯葉被草液腐蝕，重新滲入土地下，甚至隱隱能聽見草葉榮枯碰撞所發(fā)出的“沙沙”聲。

    許久，顧平林緩慢地站起來，拉了拉披風，恢復挺直的身形，仿佛根本沒有受傷的樣子，沿著來路往回走。

    第177章 銀蘭家主

    回到霧劍閣，顧平林運造化訣療傷，兩日后疼痛才稍有緩解，但脈傷終究不比尋常傷勢，要徹底恢復，恐怕還需半年時間。

    加重脈傷，實為限制自己的行動，如今修為剩不到五成，可以利用的力量委實不多。

    段輕名從頭到尾都沒否認“獨陰地”的說法。

    “你如何確定，這件事一定會讓你我為敵呢？”

    ——這句話足以確定，他沒打算動靈心派。他與萬法門有共同的目標，這個目標不會直接威脅靈心派，而獨陰地恰好符合條件。

    只為將白頭山變成獨陰地？

    不，這不夠引起段輕名的興趣，也遠遠達不到“征服”自己的地步。

    玄冥派靈氣異常，難道還牽涉到潛陽山？潛陽山一旦出問題，同在潛陽山的靈心派必會受影響。

    這樣更講不通了。且不說正宗道門，就算魔修也同樣需要靈氣修煉，占人杰再糊涂也不會自毀門派根基，陪他造什么獨陰地。如果所謂的“征服”是讓自己甘愿跟隨他，那就算潛陽山成獨陰地，自己也不至于束手無策。

    顧平林思來想去始終不得頭緒，不過他在劍王閣內(nèi)確實是暢行無阻了，段輕名沒再出現(xiàn)，倒是齊硯峰和時令又來了。

    齊硯峰被請入劍王閣，時令沒跟去，就往路旁矮樹枝上坐下，拿出竹簫吹起來。

    段輕名、齊婉兒是標準的世家子，行走坐立再隨意，看起來總是賞心悅目，時令則不同，沒風骨沒正形，坐哪里都像在床上，透著歡樂天的放浪味道，為世人所鄙夷。

    兩世過來，顧平林反而對許多人事有所改觀，走過去：“能有緣再會，恭喜?！?/br>
    竹簫聲停，時令斜眸向上瞟他：“恭喜什么？”

    “恭喜齊姑娘如愿以償，恭喜兩位平安歸來?！?/br>
    “你想勸我？”

    顧平林反問：“勸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