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珩沒有說話。

    只抬著頭，靜靜的看著他。

    眼神溫柔深邃，其間夾雜著葉玨看不懂的復(fù)雜情緒。

    冰冷磅礴的大雨中，他突然抬手，輕輕摸了摸葉玨紅腫的淚痣。

    與四年前一般，那是離別前，紀(jì)珩最后一次那么小心翼翼的觸碰他。

    一墻之隔的警車軒然大作。

    銀河小區(qū)里似乎抓到了犯人，警察高舉喇叭，大聲的喊：“里面的人聽著，你們已經(jīng)被包圍了……不要做無謂的抵抗……”

    緊接著，是巷口陣陣整齊劃一的腳步聲。

    紅光閃爍。

    葉玨猛然一驚，倉惶的轉(zhuǎn)過頭，抬著裴珩的胳膊，就要扶他起來。

    “哥，你別說話，我來交待！”

    漫天冰冷紛飛的雨幕中，霧氣四起，頭頂?shù)臑踉篇b獰狂亂，其間穿插著形狀可怖的閃電。

    這一幕眼熟的令葉玨升起nongnong的不安。

    如四年前那樣，那個(gè)暴雪天，指甲大小的雪花席卷天地。

    大盤山一望無際的雪域盡頭，是紀(jì)珩離開的背影。

    這一次，是泄洪般的暴雨。

    雨水積了厚厚一層，淹沒了腳踝，狼狽中，葉玨看見了闖進(jìn)來的裴家保鏢們。

    一如四年前的裝扮。

    黑衣黑褲，面目冷肅。

    他們訓(xùn)練有素的踩過一地積水，目的明確地朝著葉玨、裴珩二人走來。

    “葉子?！?/br>
    茫然的轉(zhuǎn)過頭，暴雨吹得葉玨睜不開眼。

    目光中的男生細(xì)致的、溫柔的撩開了他的碎發(fā)，聲音低沉溫和，問他：“這些天裝作不認(rèn)識你，是不是很難過?！?/br>
    隱隱猜到些什么，葉玨怔怔的落下眼淚，“……嗯?！?/br>
    裴家保鏢們站在不遠(yuǎn)不近的地方，帶走了流浪漢。

    裴珩撫著他的側(cè)臉，擦掉他臉畔沾染的血跡。

    清理掉這些讓葉玨看起來狼狽的痕跡，葉玨就又變成了干凈漂亮的模樣。

    “這些年沒有回你的消息，是不是也很難過？”

    重重的點(diǎn)下頭，葉玨壓下哽咽：“……嗯?！?/br>
    裴珩笑了下，眸色很深。

    似乎覺得他這幅模樣可憐又可愛，忍不住離他近了些，哄著他：“對不起，我給你道歉?！?/br>
    “其實(shí)能看見你平平安安的長到這么大，我也很高興?！?/br>
    “葉子，”他溫聲說：“一個(gè)人也可以的，對不對？”

    狂風(fēng)大作。

    淚水模糊了視線，什么也看不清。

    葉玨固執(zhí)的盯著積水潭中的裴珩，眼淚不受控制的溢出。

    哪怕他已經(jīng)有了父母、兄妹，哪怕他身處在熱鬧繁華的都市，哪怕他長高了、變大了，他的哥哥依舊把他當(dāng)做需要小心對待的孩子。

    他悶悶的搖了搖頭，尾音顫抖：“……不可以?！?/br>
    絕對不可以。

    他們才重逢了兩個(gè)月。

    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重逢后，是又一次別離。

    裴珩安靜地看著他，說：“本來想一直裝作不認(rèn)識你?！?/br>
    他笑了下，面色蒼白，黑沉沉的鳳眸中卻滿是無奈：“可一看見你，就忍不住承認(rèn)?！?/br>
    “你現(xiàn)在哭了，我也有責(zé)任。”

    蒼白冰涼的食指勾掉眼尾的一滴淚水。

    “葉子，”男生的眼中是葉玨看不懂的情緒，紛雜滾動，卻又緩緩歸于平靜：“哥向你保證，下次見面一定一直陪著你，好不好？”

    心臟仿佛被一只大手捏成一團(tuán)，痛的喘不過來氣，葉玨哽咽的、遲緩的問：“……現(xiàn)在不能嗎？”

    那一天，直到最后他也沒有聽到裴珩的回復(fù)。

    裴珩帶他坐上裴家的車，去賓館換了一身干凈、溫暖的衣服，男生站在身后，幫他吹著頭發(fā)，垂下的眸中滿是清淺的溫柔。

    他在裴珩的陪伴下回了家。

    家里是急的滿頭大汗的葉父、葉母。

    兩位家長握著裴珩的手，拼命地道謝。

    葉母有些不知所措，聲音慌亂：“葉子，你哭什么……你這孩子……？”

    門外，裴珩站在狹窄的樓層平臺上，隔著虛晃的人影，看著他。

    男生的身影最后消失在視線中。

    葉玨在葉母困惑的詢問聲中，茫然的摸了摸臉，滿是淚水。

    他坐在沙發(fā)上，身前是正在播放新聞的電視。

    后知后覺的，他突然想到。

    ……這一次，裴珩連電話號碼也沒有給他。

    茫茫人海。

    他們好像徹底見不到面了。

    成年人口中的再見，可能是下次見面，也可能是再也不見。

    星期一上學(xué)，他才從談宋口中得知，裴珩從始至終沒打算參加高考。

    裴家夫婦已經(jīng)為他安排好了未來。

    是他固執(zhí)的要求要再留下來兩個(gè)月。

    所以裴珩從來都沒有想過疏遠(yuǎn)他。

    他只是覺得，或許少一點(diǎn)交集，最后分別的時(shí)候，葉玨就會少哭一點(diǎn)。

    在他的印象里，葉玨永遠(yuǎn)是大盤山的村莊里，那個(gè)乖巧、愛哭，可憐又可愛的小葉子。

    他從談宋手中接過了四封信。

    四封信的署名、落款皆是裴珩，寫于每一年的十二月一日。

    那一天是他的生日。

    雖然他們相隔甚遠(yuǎn)，可在那昭示著成長的一天里，他的哥哥，在他不知道的角落，認(rèn)真的為他寫下了一封封信。

    遠(yuǎn)遠(yuǎn)地，他也對他說過“生日快樂”。

    02年的十二月一日，葉家為葉玨買了一個(gè)很大的蛋糕。

    插著蠟燭的蛋糕上，寫著天天開心。

    他雙手合十，在葉父葉母期待的注視下，許著自己都說不清的愿，睜開眼的前一刻，一切心緒沉淀。

    他虔誠的、認(rèn)真地想。

    希望裴珩一切順利。

    他充滿坎坷的童年時(shí)期，紀(jì)珩為他擋下了外界的傷害；

    他看似圓滿、收獲了一切愛的少年時(shí)期，裴珩再次替他鏟除所有危險(xiǎn)。

    每一次和他相遇，裴珩好像都會遇見不好的事。

    他不敢再自私的許這些愿望。

    只在愿望的最后，悄悄地想——

    希望裴珩不要忘記我。

    不用經(jīng)常想起他，只要在特殊的節(jié)日里、特殊的環(huán)境下，或許是圣誕節(jié)、或許是春節(jié)，能不經(jīng)意的想起曾經(jīng)相伴數(shù)年的玩伴，并在心里說一句“節(jié)日快樂”，就好了。

    人與人的緣分也會短淺至此。

    所以在高三那年分別后，他再也沒有收到過有關(guān)裴珩的半點(diǎn)消息。

    直到大二那年，放假回家。

    他閑來無事，翻開了一本純愛小說。

    頭上陡然炸開的劇痛，伴隨著一陣暈眩，讓他穿進(jìn)了這個(gè)世界。

    世界為讓他沉迷，從他的記憶深處提取出兩個(gè)人影。

    一個(gè)，是這么多年來，他每每想起都會難過想念的裴珩；

    另一個(gè)，是他想象中，沒有經(jīng)過這些，永遠(yuǎn)能意氣風(fēng)發(fā)、如天之驕子般長大的紀(jì)翊。

    記憶盡數(shù)回歸。

    他才知道自己原來這么后悔。

    ……就像裴珩希望他平平安安的長大那樣。

    他其實(shí)也希望，裴珩能萬事順?biāo)?、隨心所欲。

    這兩個(gè)分割開的角色，是他為自己造的一場夢。

    夢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