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婧語“嗯”了聲,“沒事兒我會走?！?/br>
    顧飛展的手卻沒有收回,落在她身上的視線透著些微堅持。

    沈婧語架不住他的執(zhí)拗，想著這兒應(yīng)該也不會有自己認(rèn)識的人，便伸出手放在了他掌心里。

    顧飛展眸中亮了一下,大掌收攏，牽著她的手一步一步地往上走。

    二層一整排過去都是個訓(xùn)室,整個樓層隔成了二十來間三四平的個訓(xùn)室。

    孩子們都在里面上課,走道上坐著等待的家長,有的站在個訓(xùn)室窗口往里看，有的坐在一起小聲地交流，還有的窩在角落里看手機(jī)。

    也有剛下課或者剛帶著孩子來上課的家長。

    有個五六歲的男孩，個訓(xùn)室的門一打開便撒丫子往外跑，看也不看路嬉笑著狂奔而去。

    他奶奶在后面叫著他的名字，追都追不上。

    沈婧語被忽然沖過來的無頭小火車弄得一怔，還來不及反應(yīng)，一道頎長的身形已經(jīng)飛快擋在了她前面。

    小男孩一個剎車不及，直直撞在男人硬實的大腿上，接著便被一雙強(qiáng)硬的大手扣住了手臂。

    顧飛展抓著他，一把將他提了起來。

    小男孩掙扎了幾下，發(fā)現(xiàn)掙扎無果后竟然低下頭，一口咬在了顧飛展的手臂上。

    他那樣用力，下顎繃得死死的。

    沈婧語嚇了一跳，“你這孩子怎么咬人??？”

    正想上前幫忙拉開那孩子，顧飛展卻提著小男孩轉(zhuǎn)身換了個方向。

    “別動。”

    沈婧語被他嚴(yán)肅的語氣弄得一愣，伸到一半的手又縮了回來。

    孩子的奶奶終于蹣跚著跟了上來。

    顧飛展在孩子下顎輕捏了一下，那男孩才不得已松開了嘴。

    “不好意思啊，孩子不懂事?！焙⒆幽棠堂Σ坏狼?。

    顧飛展睨了男孩一眼，見他沒有再跑的意思便將他放了下來。

    孩子奶奶這回有了準(zhǔn)備，探手一把拉住孩子，“再亂跑回頭丟了怎么辦？”

    ……

    一直到那一老一少消失在拐角，沈婧語才回頭問身側(cè)的人，“孩子爸媽呢？”

    這么精力旺盛的孩子，老人家哪有辦法管住他。

    顧飛展神色如常，領(lǐng)著她繼續(xù)往前走，“在外地上班?！?/br>
    “上班哪有孩子重要？”沈婧語忍不住皺眉。

    走廊上有幾個家長認(rèn)出了顧飛展和他打招呼，顧飛展邊頷首邊和沈婧語解釋。

    “這兒的孩子特殊，上課都要有家長陪同配合，一個月近四千的培訓(xùn)費，還得貼一個勞動力?！?/br>
    微點了下頭，他的聲音平直淡然，“一般家庭未必負(fù)擔(dān)得起?！?/br>
    沈婧語怔了一下，想起剛才那老人那滿頭的銀發(fā)和蹣跚的腳步，一時竟不知說什么才好。

    一路看過去，那些孩子除了哇哇亂叫，幾乎沒有聽到正常的說話聲。

    沈婧語看到不遠(yuǎn)處有個mama蹲在孩子面前和他說話，但那孩子眼神飄來飄去，始終沒有和他mama對視，也一直沒有任何回應(yīng)。

    快走到走廊盡頭的時候，沈婧語忽然感覺屁股似乎被人摸了一下，又走了幾步，感覺似乎不是錯覺。

    她登時轉(zhuǎn)過頭，看見一個七八歲的男孩正伸手摳弄著她后面的口袋，那孩子又高又壯，幾乎快到她肩膀。

    沈婧語僵了一下，下一刻便被顧飛展拉到了身后。

    “扣子，扣子?！?/br>
    那孩子盯著沈婧語不放，嘴里喃喃自語。

    旁邊一個中年男人沖了過來，對準(zhǔn)男孩的手啪啪重重打了兩下。

    “手再亂動，再動我抽死你。”

    似是覺得力度不夠，他抬起手對著男孩的臉還想再抽一巴掌，半途卻被顧飛展攔了下來。

    沈婧語見那孩子的手背都紅了起來，但他恍若未聞，依然執(zhí)拗地盯著她叫“扣子扣子”。她忽然反應(yīng)過來，自己這條褲子后面有兩個裝飾用的紐扣。

    心念剛動，她探手到背后正準(zhǔn)備把紐扣扯下來，身側(cè)的顧飛展卻在這時攔住了她。

    “他要就給他吧，我反正也沒什么用。”

    沈婧語看向直直盯著自己的男孩，有些于心不忍。

    顧飛展沒有應(yīng)她，往前一步，微彎了下腰視線正對著男孩的臉。

    “想要扣子是嗎？”

    見狀，一旁的孩子父親忙道，“您別慣著他，回頭他見到別人的扣子也都要搶?！?/br>
    顧飛展抬了下手，孩子父親便不再說話了。

    那男孩依然誰也不看，顧飛展抬手將男孩的臉固定住，讓他看著自己的唇形。

    “想要扣子就說‘要扣子’?！?/br>
    這時孩子的個訓(xùn)老師來了，顧飛展接過老師手中的小紐扣，男孩的視線瞬間被轉(zhuǎn)移，直直盯著那顆淺綠色的小紐扣，嘴里喃喃叫著“扣子，扣子。”

    顧飛展耐心十足，“說‘要扣子’?！?/br>
    男孩還是叫著“扣子扣子”，甚至伸手想要去搶。

    顧飛展的力氣當(dāng)然遠(yuǎn)在他之上，他一手高高舉起一手按著男孩的肩膀，依然一字一頓地對他說，“要扣子?！?/br>
    “要扣子。”

    “……”

    “要扣子?！?/br>
    “……”

    不知過了多久，連一旁看著的沈婧語都有些急了的時候，那男孩終于緩緩開口。

    他的視線依然是飄忽的，卻很輕很輕地說了聲，“要扣子。”

    男孩的父親表情一松，顧飛展將那枚紐扣給了男孩，看著他欣喜不已地接過扣子，他輕拍了下男孩的肩膀。

    “謝謝您啊，顧老師?！?/br>
    男孩父親感激地道，“他就這毛病，看到紐扣不管不顧就要去弄，怎么打他罵他都沒用，我有時候是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顧飛展垂眸看向仿佛得了什么了不得玩具似的男孩，“并不是所有的刻板行為都需要干預(yù)，在不影響正常生活的情況下是允許存在的，甚至可以利用這一點來進(jìn)行強(qiáng)化。”

    男孩父親一愣，“強(qiáng)化？”

    “嗯?！?/br>
    顧飛展收回視線，看了眼面前的中年男人，“就像普通孩子一樣，一味打罵非但沒有任何作用，甚至可能會造成反彈。”

    男孩父親摸了摸頭，臉上掠過一陣羞愧，“剛才是我太著急了?！?/br>
    說著看了眼正低頭玩紐扣的孩子，面上現(xiàn)出疲憊，重重嘆了口氣，“天天對著這樣一個不正常的小孩，有時候真的忍不住……”

    后面的話在觸到顧飛展那雙清冷澄澈的眸子時戛然而止。

    不同于其他那些總是笑容可掬耐心十足的老師，這位顧老師看起來總是給人一種莫名的疏離感，似乎很不好相處的樣子。但每次遇到那些最難搞定問題最嚴(yán)重的孩子，很多老師都束手無策的時候，卻又幾乎都是他出面解決的。

    聽大家說他是這家機(jī)構(gòu)的老板，他一開始還有些不信，他看起來那么年輕，要是家里有錢干嘛來干這種吃力不討好的行業(yè)……直到有一次，他看見年輕的老板開著部卡宴順路載了個家長和孩子過來機(jī)構(gòu)……

    原來富二代也不全是不務(wù)正業(yè)的……

    “如果連你自己都覺得他不正常，那就更不用指望別人能接納他了?！?/br>
    顧飛展的聲音淡淡的，聽不出情緒。

    男孩父親卻聽得有些窘迫，偏頭避開了那雙仿佛能直指人心的眼睛。

    “以后……我會注意的?！?/br>
    “嗯?！?/br>
    顧飛展的目光最后落向正不厭其煩玩著手中紐扣的孩子，午后陽光落在他身上，灑下一層細(xì)碎的光輝。

    顧飛展眼中眸光暖了暖，轉(zhuǎn)頭對一旁的老師說道，“去忙吧?！?/br>
    “……好。”

    林老師的視線最后在沈婧語身上停頓了一下，這才轉(zhuǎn)身返回個訓(xùn)室。

    那男孩也很快被他父親帶走了，一大一小的身影逐漸遠(yuǎn)去，一旁的沈婧語從頭到尾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她恍惚地收回了視線，心里忽然有些沉重。

    兩人穿過長廊，秋日午后的風(fēng)從走道盡頭灌入，吹在臉上有些微涼。

    “從前我一直以為說話是人有生具備的本能，是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溝通方式。哪怕是很小的孩子，都能掌握這項最基本的技能。”

    沈婧語好像跟著他走進(jìn)了一個新世界，明明這些孩子就在身旁，卻又似乎離他們很遙遠(yuǎn)。

    她嘆息道，“原來這世界上真的有那么一群孩子，他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聽不見任何人的聲音，也無法回應(yīng)別人，哪怕是和最親近的家人，也像隔了堵看不見穿不透的墻一樣。”

    顧飛展的視線掠過那一整排的個訓(xùn)室，“其實他們還有一個聽起來十分浪漫的稱呼?！?/br>
    沈婧語轉(zhuǎn)頭看他，顧飛展的側(cè)臉依然清冷堅毅，語氣也十分平淡，卻仿佛又在無聲之中透了點不自知的悲憫。

    “來自……星星的孩子?！?/br>
    兩人進(jìn)了樓道，顧飛展自然地朝她伸出手。

    沈婧語還在怔愣中，不知不覺就把手遞給了他。

    顧飛展握著她的手，輕牽了下嘴角。

    沈婧語感到有些好奇，“你怎么會想過從事這種工作呢？”

    明明他看起來不像是那么博愛的人，單從長相來看甚至有些薄情寡義。

    “大學(xué)修了特殊教育?！?/br>
    顧飛展的語調(diào)并沒有起伏，好像他做這件事就和吃飯睡覺一樣稀松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