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骨分明的長手飛快地研好了墨汁，淡聲又道：“你先寫幾個字，讓我看看?！?/br>
    字跡要是不美觀，與握筆姿勢、筆力、筆法都有關(guān)系。

    像阮安這種，他得從握筆姿勢開始教。

    阮安聽罷頷了頷首，提筆蘸墨，低眼往宣紙上寫了幾個字。

    霍平梟順勢看去。

    果不出他所料，阮安在握筆時，纖白的食指幾乎曲成了三角形。

    偏姑娘的神態(tài)還極其的認真專注。

    見狀，霍平梟不禁淡哂，低聲開口：“沒你這樣握筆的?！?/br>
    阮安的小手顫了顫，她心中其實很緊張，好在霍平梟沒怎么嘲弄她。

    姑娘將那些異樣的心思收斂，她既是下定了決心準備好好習(xí)字，自然就要認真地跟著他學(xué)。

    阮安將手中的湖筆遞給他，軟聲道：“那你示范一下?！?/br>
    霍平梟微微垂眼，看了下她被蹭上墨漬的纖白小手，雖伸出大手將它握住，卻沒接過阮安手中的筆。

    “你過來，我得握著你手教。”

    男人看她的眼神坦蕩分明，卻然是擺出了一副要認真教她的正經(jīng)模樣。

    阮安點了點頭，從圈椅處站起了身，尋思著等霍平梟站起來后，她就走到他身前，讓他好好教她。

    未料，霍平梟竟低垂鴉睫，示意她往他雙腿看去。

    阮安沒弄明白霍平梟的舉動，一臉懵然地站在了原地。

    霍平梟卻微微瞥眼，亦將話音拖長，慢悠悠地命道：“坐上來?！?/br>
    阮安雙頰嗡了一聲，她抿了抿唇，訥聲又問：“你站起來不成嗎？”

    霍平梟睨她，斬釘截鐵地吐出兩字：“不成?！?/br>
    見姑娘赧然萬分，男人解釋道：“這樣教你更方便，你比我矮太多，站著的話，我腰不舒服?！?/br>
    腰不舒服……

    阮安在心里將這四個字念叨了一番，霍平梟畢竟是個武將，怎么可能這么容易就閃到腰？

    他應(yīng)該沒這么脆弱吧……

    不過男人既是都這么說了，她也不好再推拒，偏得讓他站著教她。

    “那好吧?！?/br>
    阮安說罷，神情怯生生地走了過去。

    待長舒一口氣，調(diào)整了下不勻的呼吸后，便在男人深邃雙眼的盯視下，羞噠噠地坐在了他的膝頭處。

    她剛坐穩(wěn)，男人亦嗅見她身上清甜的香氣，霍平梟向前傾身，順勢用大手，輕握住她持筆的小手。

    “別勾腕?！?/br>
    他低聲命著，復(fù)又耐心地，將她緊攥的纖細手指逐一掰正。

    男人身上暖熱的氣息逐漸將她纏裹，覺出二人間的距離過近，阮安剛要再將身體往前挪一挪。

    霍平梟卻突然用另手按住她軟軟的小肚子，扣著它，將姑娘往他身前拉近。

    阮安有些急了，剛想做出些掙動之舉，霍平梟卻驀然貼近她耳側(cè)，嗓音低低地命：“專心點兒?！?/br>
    “表妹不好好學(xué)字的話，為兄就不教你了?！?/br>
    耳蝸似被他拂過的溫?zé)釟庀⒓ち讼?，阮安亦因他的話緊緊地閉了下眼。

    待再度睜眼，姑娘的小臉兒已然紅得不能再紅。

    霍平梟這樣，叫她怎么好好習(xí)字？

    那處貼得也近……

    他實在是太、太、太壞了！！！

    ***

    阮安搬府后的日子過得頗為舒心自在，每一旬中，也只需到高氏院子里喝次早茶，順道將霍羲接回府上。

    不到半月，她的藥堂也在豐安坊正式開張。

    霍平梟原本是想在達官貴人扎堆的安仁坊給她開間醫(yī)館，可阮安卻對于自己將來要接手的營生有著獨到看法。

    勛爵世家和高門大戶，自然會更認可代代為醫(yī)的世醫(yī)群體，這些世醫(yī)的子孫們有部分會進太醫(yī)院為醫(yī)官，也有繼承家里老字號，在長安城里坐診抓藥的。

    阮安雖然在民間有些名氣，可在長安這些貴族世家的眼里，不過就是個江湖鈴醫(yī)，沒有師承過具體流派的世醫(yī)群體可靠。

    況且，內(nèi)宅里總有陰司事，每個家族也會與這些開著老號的藥堂有固定的生意往來，不想讓不熟識的醫(yī)者走漏風(fēng)聲。

    像她這種新開張的藥堂，是無法從豪門世家里攬到什么生意的。

    雖如此，阮安卻從來都未因鈴醫(yī)的身份自輕自賤過。

    在鈴醫(yī)群體里，也不乏有那用巫術(shù)誆騙病患的人，但多數(shù)的鈴醫(yī)雖被百姓戲稱為赤腳大夫，可他們掌握的醫(yī)術(shù)和獨到的偏方卻然救過不少尋常百姓的性命。

    亦有那些仁心的鈴醫(yī)四處懸壺濟世，從不收貧苦百姓金銀。

    開張那日，魏元將同官衙簽署的契狀遞給了阮安，亦為她介紹著他從牙行那兒買的一對雙生子：“這對雙生子一個叫田芽，一個叫田姜，屬下已派人教了他們些藥理，以后他們就是夫…阮姑的藥童了?！?/br>
    阮安看向那兩個不到十歲的少年，覺得這兩個人的模樣生得都挺機靈的，先前兒她在杏花春收養(yǎng)的那對龍鳳胎如今過得都不錯，孫也則同她當(dāng)年一樣，去了南境游醫(yī)，她將霍平梟之前給她的一千兩銀子給了孫也二百兩作為路費。

    也不知這小子游醫(yī)游得怎么樣了？

    阮安或多或少有些擔(dān)心，孫也會在路途貪玩，而不是好好研習(xí)藥理，精進醫(yī)術(shù)。

    等魏元走后，阮安站在表面黑亮簇新的藥柜前，深深地嗅聞了番堂內(nèi)的藥香，神態(tài)漸漸放松下來。

    這里才是屬于她的地方啊。

    雖然做定北侯夫人的時日既富貴又悠閑，但在阮安的心里，她還是一直覺得，自己始終是那個在山間采藥的小醫(yī)姑，治病救人才是她的初心。

    況且，她太喜歡霍平梟了，在他的面前，她總是顯得過于拘謹和局促，幾乎變成了另個人。

    她并不喜歡自己在霍平梟面前的表現(xiàn)。

    但在這間藥堂里，阮安卻覺自己可以施展手腳，這才是屬于她的一方天地。

    然，開業(yè)的當(dāng)日，阮安雖然躊躇滿志，可及至日落西沉，藥堂卻無人問津，她連個病患的影子都沒見到。

    只進來一只大黃狗，還有個來討飯的乞丐。

    阮安在藥堂前的四方梨木桌旁枯坐了一下午，看著田芽揮手將黃狗趕了出去，又命田姜拿出了個饅頭，將乞丐也給打發(fā)走，神態(tài)越來越低落。

    雖說她不指著這家藥堂的利得來生活，可開張的頭一日就出師不利，還是讓人備覺沮喪。

    眼見著日頭偏西，藥童田芽來到她身前，恭聲問道：“阮姑，我們要閉堂嗎？”

    阮安搖了搖首，走到藥柜旁，打開其中一藥屜，用纖手點了點其中的當(dāng)歸。

    她將其中一顆當(dāng)歸湊在鼻前聞了聞后，立即就顰起了柳眉。

    看來她們雖然能購得一些藥草，卻弄不到成色好的藥草，長安城中的熟藥局也應(yīng)當(dāng)會將品質(zhì)最好的那匹藥先給世醫(yī)開的老字號，像她這種新開的藥堂，除非有獨特的進藥渠道，否則就只能弄些次品來抓。

    阮安將那當(dāng)歸放回了藥屜。

    反正她手頭上還有幾百兩銀錢，霍平梟給她開的這間藥堂，也是魏元拿著他私庫里的銀子上下打點的。

    男人不缺銀子，是以阮安也不著急還他開這間藥堂的錢。

    思及此，阮安對藥童田芽開口道：“我們剛開張，一時半會兒是來不了什么生意。這樣，你和田姜在今日閉堂后，記得帶著虎撐去豐安坊里的各個民巷里走動走動?！?/br>
    虎撐是每個鈴醫(yī)都會在藥箱上攜帶的鈴鐺，百姓但凡聽見虎撐的泠泠之音，便知有游醫(yī)至此，如需看病，自會循著虎撐的聲音尋找鈴醫(yī)的足跡。

    阮安讓田姜和田芽帶著虎撐去穿街走巷，比他們直接吆喝的效果要好得多。

    田姜和田芽點了點小腦袋。

    阮安接著對兩個藥童交代道：“如果在民巷里遇見想要看診的百姓，你們記得對他們說，每月初十到初十五，我們藥堂不收任何診金，免費給病患看診，只名額有限，藥堂在這六日里，每天只收二十個病患?！?/br>
    當(dāng)晚，田姜和田芽就帶著虎撐在安仁坊的民巷里走動了一圈，果然如阮安所說，兩個藥童遇見了幾個想尋鈴醫(yī)看病的平民百姓。

    田姜和田芽也按照阮安的叮囑，將她要求說的話，都同這些百姓們說了一遍。

    次日便是初十。

    辰時，阮安扮作老婦來到藥堂后，驚喜地發(fā)現(xiàn)，這時辰外面就已經(jīng)有百姓站好了大隊，靜等著她來看診了。

    百姓們既是來看病，自然也都想藥到病除，便能順道在阮安這里抓藥。

    先前兒魏元幫阮安進的那批藥材雖不算上乘，但也能起到治病的療效，阮安在初十到初十五的這五天里，干脆沒按市價給看病的百姓抓藥，而是僅以進藥的價格算。

    短短五日，曾經(jīng)來阮安這處看過病的百姓都得到了有效的療愈，阮安的藥堂也在安仁坊逐漸打開了名氣。

    等過了初十五，亦有百姓來這兒抓藥看病，與開張那日的慘淡相比，藥堂屬實熱鬧了太多。

    初十八這日。

    見下午藥堂也沒什么病患來看診，阮安便對田芽命道：“今兒個我們早些閉館，你和田姜要記得多溫醫(yī)書?！?/br>
    田芽和田姜剛要應(yīng)是，堂外卻傳來一道質(zhì)感溫文的男音——

    “阮醫(yī)姑現(xiàn)在就要閉堂嗎？”

    阮安抬眼看去，待看清來人的相貌后，姑娘的面上露出了淡淡的驚詫

    竟然是黎意方。

    可她并未打著阮姑的旗號開了這間藥堂，黎意方是怎么知道她在這處的？

    “黎大人……”

    阮安喚罷，黎意方已然徑直走到藥柜前，并在梨木四方桌旁落座。

    男人穿著一襲紺色的襕服，將手心朝上，亦將手腕搭在脈枕，溫聲道：“本官近來身體不適，遍尋良醫(yī)卻不得而治，還請阮醫(yī)姑在閉堂前，再收下我這個最后的病患?！?/br>
    依著阮安對黎意方這人的了解，他雖然年歲尚輕，可骨子里卻是個極其端方自持的人，甚而有些過于古板和嚴肅。

    按說，憑他的性情，是不會佯裝有疾，刻意諧謔她的。

    可阮安觀他的面色，卻并沒看出什么病狀來。

    但中醫(yī)講究望聞問切，在沒懸脈之前，阮安也不好判斷他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