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找沈家的女使要些冷水來。”蔣黎深吸了一口氣，吩咐自己的女使琥珀，“就說是見我皮膚有些發(fā)紅，需要略敷一敷。”

    她要盡快讓哭紅的眼睛恢復(fù)正常。

    琥珀應(yīng)下后便忙忙去了。

    蔣嬌嬌在旁邊靜靜看著，見小姑姑蔣黎重新?lián)Q上裙子時又往下扯了扯裙擺，走路也明顯比平時收小了幾分步幅，她不由地也下意識扯了扯自己的裙子。

    但好像還是不夠長？她這樣疑心著，忽然很想回家。

    蔣老太太午覺才睡到一半便忽然醒了。

    談mama見她還沒到平時的時間就要起來，忙一邊招呼女使伺候著，一邊關(guān)心地問道：“老太太這是發(fā)了夢魘？”

    蔣老太太搖搖頭：“夢魘倒不曾，只是莫名睡不踏實?！毖粤T頓了頓，問道，“黎娘呢？”

    談mama道：“老太太忘了，四姑娘還在沈家宴上呢，大席都開得晚。”

    “哦，對，瞧著是我睡糊涂了。”蔣老太太笑了笑，由得女使秋桂扶了自己起來，正要往炕邊去，便聽得下頭人來報說是家里人去完席宴都回來了。

    這么早？蔣老太太不由有些詫異。

    更讓她沒想到的是，隨后兒子、媳婦并女兒就都一起過來了歡喜堂，三個人更是一個比一個臉色不好。

    蔣老太太覺得很奇怪，尤其當(dāng)見到兒子世澤那明顯壓著火氣的樣子時，就更感不妙，于是問道：“你們這是怎么了？難道沈家席上出了什么事？”

    金大娘子不好開這個口，蔣黎則垂著眸沒有言語。

    最后還是蔣世澤忍不住了，沒好氣地看了眼meimei，然后朝母親說道：“娘，今日阿黎在沈家那一眾書香富貴女眷面前丟了大丑，我原先就說您不能這么縱著她，今日鄭家妯娌也都在，回頭這話一傳回去，人人都曉得她沒有裹腳了，只怕人家就算想裝聾作啞都拉不下來那個臉面。”

    就連蔣世澤自己都覺得有些丟人，更何況人家？

    他不免怨怪蔣黎道：“別人家的小娘子都能裹，怎么就你不行？上至天家，下至市井富戶，你瞧瞧人家那些女子，哪個沒有婀娜姿態(tài)？你日日跟在你嫂嫂身邊，看也該看得見什么叫女子之秀，往時我說的你們不聽，現(xiàn)下非得讓外人指著酸笑才曉得難堪?！?/br>
    蔣黎低著頭一言不發(fā)。

    金大娘子出聲勸道：“官人，那些人不過嘴上說說，其實本也不是人人都裹的，也沒有什么?！?/br>
    “你別只護(hù)著她。”蔣世澤道，“外面不裹的那些都是下戶之女，既要謀生，也求不得什么好姻緣，她可一樣么？”又想起什么，再道，“嬌嬌也拖不得了，人家沈家和姚家的小娘子早就裹了，她必得跟上才是正經(jīng)。”

    金大娘子還沒來得及說話，斜刺里便傳來了蔣老太太略顯清淡的聲音：“下戶之女。那你倒是說說，我們家是什么戶？”

    蔣世澤一愣，轉(zhuǎn)眸正對上母親沉靜的目光，不由心下微頓。

    “因為我們家如今有些過人的資財，在官府的戶籍簿里排得著上戶，所以你蔣二老爺就忘了你父母是個什么出身，是么？”蔣老太太幽幽道，“還是說，你覺得你娘也是大腳，丟你的人了？”

    蔣世澤哪敢接這個話，忙站起了身以示惶恐。

    金大娘子和蔣黎也即跟著站了起來。

    “娘，我不是那個意思。”蔣世澤自接了家主后就幾乎沒有被母親教訓(xùn)過了，以至于順風(fēng)順?biāo)滤伎焱怂镆郧笆莻€什么性格，此時當(dāng)著妻子和meimei的面，不免感到有些難堪，只能小心地辯解道，“您那時候要持家，我們都靠著您，怎么能一樣呢。”

    “那你先前說什么你講的我們不聽，你講的又如何？”蔣老太太涼聲道，“你成日里跟著那些士人子弟混，好的沒見學(xué)幾分，倒學(xué)了這些臭毛病回來。他們覺得女子腳小為美，今日你就要逼著你meimei和女兒去裹腳，來日他們?nèi)粲X得女子沒有骨頭最美，你是不是還要把你親妹、親女的骨頭給拆了？！”

    “好好的人，非得叫去受那個苦楚，是你有病還是他們有??？我看我最大的錯處便是原想著兩頭折中，才放任著你給她們遮遮掩掩，不想?yún)s反倒成了她們當(dāng)真見不得人一般?！笔Y老太太一口氣罵完了兒子，略停了停，又轉(zhuǎn)頭看向了女兒，說道，“人家合起來嘲你幾句，你也就當(dāng)真覺得自己不合常理，丟了人？這有什么好哭的。我若是你，方才你二哥哥說鄭家那幾句時就該懟回去，他們不敢娶就算了，難道我蔣氏女還怕嫁不出去？我就不信女子腳大還能把地給踩塌了不成！”

    蔣黎望著母親，早已漲紅了臉。但這一次她卻深知不是羞惱。

    蔣老太太說完，就徑自對兒子吩咐道：“兩件事你們夫婦自去商量著辦好。第一，我要辦宴席請客，名目你去幫我想，反正辦得不能比今日沈家大宴差。至于該請哪些人，蓮華心里肯定有數(shù)。第二——”她看了眼女兒的裙擺，續(xù)道，“讓人把黎娘和嬌嬌的裙子都重新做了，今后不許刻意給她們遮著腳?！?/br>
    蔣世澤不由一愣。但他此時哪里還敢多話？只巴不得馬上讓自己脫離這被母親訓(xùn)斥的尷尬境地，于是當(dāng)即應(yīng)了下來。

    金大娘子也陪著應(yīng)喏。

    蔣老太太把蔣黎單獨留了下來說話。

    “過來吧?！彼藭r方放緩了語氣，朝女兒伸出了手，“娘在這兒?！?/br>
    蔣黎一聽，瞬間就掉下了淚來，二話不說邁開腳步即奔過去撲進(jìn)了老太太的懷里。

    這是她今天在沈家的時候一直最想最想的事情。

    蔣老太太一邊輕撫著女兒的背，一邊溫聲道：“你別怪娘，娘是真舍不得你疼。”

    蔣黎點頭，忍著哽咽應(yīng)道：“娘知道我最怕疼?！?/br>
    蔣老太太更藹聲地說道：“若是當(dāng)真嫁不出去，娘養(yǎng)著你?！?/br>
    蔣黎流著淚，無聲地緊緊抱住了母親。

    第25章 糾結(jié)

    蔣修并不知道在沈家福壽堂里發(fā)生了什么，只是回來的時候從家人們略顯異樣的氣氛中隱隱感覺到了些不妙，之后又越想越不對，按理他們怎么也不該回來得這么早啊。于是他便尋去了meimei蔣嬌嬌那里，打聽道：“今日你們那邊可是出了啥事么？”

    蔣嬌嬌正盤腿坐在炕上，用手指一會兒比量著腳底板，一會兒又輕試著掰了掰腳背，整個人似是很全神貫注，又像是頗為低落沉寂。

    蔣修見她沒搭理自己，順著她動作看去，莫名道：“我同你說話呢，你玩什么腳？”

    蔣嬌嬌一臉若有所思地抬起頭，眼神里帶著些許茫然。

    “大哥哥，”她說，“你覺得我的腳是不是很難看？”

    蔣修愣了一下，然后又看了眼她的腳，說道：“不啊，怎么問這個？”

    蔣嬌嬌道：“可是好像要和沈小娘子還有之之一樣才是對的，我和小姑姑這樣反而有點奇怪?！?/br>
    蔣修聽她這樣說，微忖后便隱約有些明白了在沈家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有什么奇怪的？”他渾不在意地說道，“她們那腳又不是天生的，還不是都后來改小的，可見大家原本的腳就該是你，哦，也是我這樣。既然本就是這樣，那就沒有什么奇怪的?！?/br>
    “真的？”蔣嬌嬌心想，那為什么娘親和小姑當(dāng)時都沒有反說那些人奇怪呢？那么多長輩，還有官戶家的娘子，好像瞧起來都是覺得她們不對，小姑還偷偷哭了。

    “那你覺得是大腳好還是小腳好？”她有點忐忑地看著兄長，心想要是大腳真的不好，可能她還是需要裹一裹？

    蔣修反問道：“腳又不是拿來看的，大的小的又怎么了？”

    蔣嬌嬌微怔。

    “有些人就是閑得很，自己身上又不是沒有，卻偏喜歡對別人的身體指指點點?！笔Y修想到自己的過往經(jīng)歷，說著就有點不耐煩了，“我還嫌他們多事呢，也不看看自己憑什么，輪得著他們來嫌棄咱們？你能一口氣從巷尾跑到巷頭，她們行么？”

    蔣嬌嬌難得被她哥肯定，微感不好意思，含蓄道：“可能一口氣跑不完，還是有點累?！?/br>
    蔣修無語地看了她一眼，末了，卻只語氣安慰地道：“你與小姑說，別理外面那些長舌的胡言亂語?！?/br>
    蔣嬌嬌點點頭。

    “哦，對了，”蔣修這才想起件事還要問清楚，于是道，“你是不是故意亂給我消息？沈小娘子明明喜歡好看的面具，你還讓我買丑的?！?/br>
    其實當(dāng)時沈云如發(fā)火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反應(yīng)過來了，但他既不可能在外人面前把meimei拿出來擋火，更不可能容忍對方嘲諷他們?nèi)?，所以也就只?dāng)沒有這樁事，一力認(rèn)了。

    蔣嬌嬌頓時有點心虛地抿住了嘴。

    但蔣修卻出乎意料地沒有同她算賬，反而問道：“你到底為什么那么不喜歡她？”

    蔣嬌嬌有些意外，似是沒有想到她哥有一天竟然也會對這個問題感到好奇，或者說會為了這種事來關(guān)心她。

    一時間，她不免舊慚新憂齊齊涌了上來，眼眶倏地就紅了。

    她咬了咬唇，過了好一會兒才低聲說了句：“她同她表妹說我是飯桶?！?/br>
    蔣修愣了一下。

    曾經(jīng)因為強烈的羞恥感而讓蔣嬌嬌難以啟齒的經(jīng)歷，一旦開了頭，她就再難忍住委屈。

    “我那時候想同她在一起玩兒，所以常常找她，待晚了也就自然留在了她家吃飯?！彼鬼檬种敢幌孪戮局箶[上的繡花，低聲道，“可是沒想到原來她其實心里是在煩著我。后來她那個表妹不是來巷子里玩了幾天么？有天玩游戲時輸不起還嘲我，就說沈云如私下講的其實嫌我總在她家吃飯，還說我好吃，不似淑女倒像個飯桶?！?/br>
    蔣嬌嬌低落的語氣里帶著幾分倔強：“后來我就再不想去吃她家的飯了?！?/br>
    蔣修大感愕然。

    他看著meimei這副難得露出的神情，想象當(dāng)時她被人嘲諷的情景，不免就有些著惱。

    他猜測蔣嬌嬌應(yīng)該是誤會了沈云如嫌她能吃，若沒有今天在沈家時沈云如與他吵嘴說的那番話，大約他也會以為是?？涩F(xiàn)在他卻覺得，沈云如其實嫌的是他meimei這個人。

    或者說，人家根本就是瞧不起他們家。

    官戶就官戶，有什么了不起的？

    “哥哥以后給你買吃的，”他說，“你想吃多少吃多少?！?/br>
    蔣嬌嬌委屈道：“我吃的其實不多，就兩碗飯?！?/br>
    “管它幾碗呢，既要請人又沒有容人之量，咱們也不稀罕?！笔Y修道，“我們家請客就從來不像他們那樣事多，我meimei也最是大方?！?/br>
    因為這件事對蔣嬌嬌來說實在太傷自尊心，所以就連姚之如她都沒有具體告訴過。現(xiàn)在聽見哥哥這樣說，蔣嬌嬌終于遲來地感受到了一些安慰，也突然間得到了些釋然。

    她曾不知多少次回想起當(dāng)初，每每都懊惱地恨不得打自己兩下，氣自己為何要去吃沈云如請她的飯。

    這件事甚至給她留下了些陰影，以至于當(dāng)她與謝暎初相識時，雖基于好奇和想要與他交好的本能提出要他請自己吃他親手做的飯，但她后來反應(yīng)過來，多少是有些忐忑的。

    擔(dān)心謝暎也像沈云如那樣嫌棄她好吃。

    所以后來趁著娘親幫她辦席的時候，她就趕緊地先主動請了他一回，而且請的東西須得又多又好，她看著他表現(xiàn)出來的謝意，這才放了心。

    想到謝暎，她便開口說道：“大哥哥，我想去趟謝夫子家。”

    蔣修反正沒什么事，想著這會兒估計謝夫子還在沈家宴上喝酒，就打算和meimei一起去找謝暎玩會兒。

    兄妹兩個也不需要另收拾什么，將廝兒和女使都撇在家中，徑自去串門了。

    謝暎正在看書，聽見院子外面有人在喊自己，那兩把聲音他都不需仔細(xì)辨別就知道是誰家的，于是很快出了房門，上去打開竹扉，面色微訝地朝來人笑道：“你們怎么來了，不是在吃席么？”

    照理說其他人都在沈家，吃完飯后玩也該能玩上好一陣子的。

    蔣嬌嬌卻道：“我沒吃飽，你家還有吃的么？”

    謝暎微怔，心說怎么難道沈家的飯菜不好吃么？

    蔣修附和道：“有的話我也搭著吃兩口?！?/br>
    謝暎略感為難地道：“家里倒是有些rou菜，但我不太會做，湯餅?zāi)艹悦?？?/br>
    蔣修道：“行?！?/br>
    蔣嬌嬌道：“有雞卵么？最好湯餅里頭能臥個。沒有的話我回去拿些來?！?/br>
    謝暎點頭：“有，那我用豆油給你煎一個?！比缓笏麤_剛挨到懶架上的蔣修道，“你別坐著，進(jìn)來幫個手，我一個人做得慢?！?/br>
    他中午吃的是店里送的外食，那是謝夫子提前安排好的，所以灶火也還得重新起。

    蔣修隨手一指他妹：“旁的讓蔣嬌嬌去做，我?guī)湍銈儞觳駸??！?/br>
    蔣嬌嬌也興奮道：“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