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金巷 第121節(jié)
京城人多地少,別說是尋常百姓,就是官員賃屋而住的情況都十分普遍。樓店務掌管著官屋,費用比起市面上同等的私屋要便宜許多,他這次一共租了五間,挑的條件不錯,為的就是婚后也可長住。 見沈約來找自己,高遙也挺高興,打了個招呼讓他找地方稍坐一會兒,道說晚點去白樊樓喝酒。 沈約卻走到了距他身前不遠的空地,目光微深地看著對方,說道:“今日大丞相找我去宅第談公務,其間問起了我的婚事。他還有意為我做媒,但我同他說已有了婚約,又告訴了我們兩家將要結親的事。不過,他好像對這兩件事都一點不驚訝?!?/br> 高遙頓了頓,看著他,笑笑道:“大丞相那是見過多少場面的人了,這算什么?!庇謫査暗憔蜎]問大丞相打算給你說哪一家的親事?” “沒什么好問的,我已拒了?!鄙蚣s若有所指地續(xù)道,“旁事不提,我只希望我的自家人、我的朋友,能夠尊重我的選擇?!?/br> “子瞻兄,”他說,“我與如娘,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她陪我度過了許多難關,非旁人可代替。我很擔心她被人搶走,所以,過兩天我就要去她家下定了。” 沈約說到這里,微笑了笑,再道:“今日這頓酒,我就算是你為我慶祝了?!?/br> 兩人對視了幾息。 高遙牽唇而笑,輕輕點頭,說道:“應該的。” 五月二十五日,沈家正式向姚家下了定。 姚之如看著眼見并不算多么豐厚的定禮,心里終于長出了一口氣,更生出了無盡的歡喜。 蔣嬌嬌和苗南風都來恭賀,前者還如約為她的定禮盒子挑了巾。 姚家其他人雖覺得這禮給得薄了些——大約也就是一般人家的水準,但又看是唐大娘子親自來送的,也就沒有多說什么,只有姚大郎別有意味地打聽了句:“唐mama,沈小娘子和那位禮房副承旨的婚事也議定了?” 高遙來送了求婚啟后沒兩天,巷子里的人就差不多都知道了,沈家顯然是沒打算瞞著。 姚大郎現(xiàn)在比較關心的是這兩家的流程走到哪一步了。 照這個定禮的厚薄看,沈家現(xiàn)在這個態(tài)度只有兩個可能:一是看不上他們姚家;二就是要在沈云如的嫁奩上花大力氣。 如果是后者的話,那最好就是沈云如能先出嫁,不然沈約到時下聘禮的時候肯定也厚不到哪里去。 姚大郎飛快在心里算了筆賬,覺得沈家和高氏聯(lián)姻,對沈約的前途有益,且對方家境也不錯,僚友間聯(lián)姻給的聘禮想也不會難看,那么如此一周轉,嗯……還行。 唐大娘子果然也沒藏著,笑著回道:“我們家還沒回定帖呢,不過說是定聘之禮也在路上了?!?/br> 高家在真定,這樣一來一回的走流程說不定到明年才能把婚期定下,所以照高遙轉達的意思,就是他家里將二禮合一了。這等于是不用管相親這步流程,反正高家是支持他認定了沈云如。 唐大娘子又拉了姚之如的手,靄聲說道:“云娘的婚事來得突然,這高家又不是一般人家,子信畢竟是做弟弟的,為了我們幾家好,可能你們的婚期就要等云娘的先定下來再議了?!痹捳f到最后,她還和氣地笑著朝姚人良夫婦看了一眼。 姚人良和段大娘子自沒有什么說的,均回笑著表示理解。 姚之如柔順地道:“沈jiejie能得此良緣,我也為她高興?!?/br> 唐大娘子滿意地輕輕拍了拍她的手。 從姚家出來,唐大娘子才松了口氣。 她回想起了丈夫說的話—— “姚家人最聽不得錢、權二字??丛诟吒拿嫔?,他們也不會對這份定禮說什么,說不定還想著等我們下聘禮時再給他們補回去,更何況姚人良父子還要指望著沾子信和高家的光?!?/br> “反正禮就這么下,他們同意嫁就嫁。若不同意,那也是他們比起士大夫清名更愛錢財,張揚出去我們也不虧理,子信還正好得了解脫?!?/br> 說起來,他們都是巴不得姚家悔婚的。 唐大娘子又不由想起了姚之如。對方的溫婉乖順其實挺合她心意,而且兒子能夠這么順利地一舉及第,她覺得大概也有姚之如的功勞,思及此,心里多少覺得有幾分對不住。 如娘這孩子,可惜是生在姚家了…… 她這么想著,心中默嘆了口氣,搖搖頭,拋去雜思,徑直緩步往家行去。 六月底,司農(nóng)寺少卿易淳致仕,離京前,寺丞沈約和主簿司彥領其他屬官設宴為其踐行。 席上,已年過花甲的易淳與眾人推杯換盞,喝得滿臉酡紅,整個人渾身上下都似充滿著不同尋常的快活之意。 沈約到司農(nóng)寺任職以來,還是第一次看見對方這樣不同的一面。 易淳身為司農(nóng)少卿,在卿位懸空時理所當然就要代行主職,可沈約一直覺得他這方面很消極,說得直白些,就是不肯管事。 他起初還以為對方是年紀大了打算致仕,不想多cao勞的緣故。 后來還是主簿司彥提醒了兩句,說是易少卿代行農(nóng)正之職也有好幾年了,原本司農(nóng)寺的職責在他手里也安安穩(wěn)穩(wěn)沒出過岔子,等到新政改革,大丞相要用司農(nóng)寺,就又從三司手里分走了些職權過來,那陣子易少卿拖著不怎么好的身體也是勤勤懇懇。但就連他們都沒想到,等到要正式推行青苗之法了,大丞相卻舉薦了別人來任司農(nóng)寺卿。 易淳以身體難以勝任為由提出致仕的時間,差不多也就在沈約被任命為司農(nóng)丞之前。 所以沈約來了之后見到的易少卿,在他印象里就是:圓滑消極,謹慎疏離。 不僅關于新法制定和推行之策他是一點不想沾手的樣子,而且?guī)缀醪缓蛯俟儆兴较聛硗?/br> 旁邊的司彥這時忽然輕輕笑了笑,低聲感慨地說道:“易少卿趕在此時卸任,也算是圓滿了?!?/br> 司農(nóng)寺卿下月就要到任,那時易淳便是要走,這踐行宴上他也不會再是主角了。 沈約沒有多說什么,只斟酌地道:“這幾日我們還是把少卿轉過來的簿冊都整理一下,和這月的常平錢冊子一起準備移交給馮農(nóng)正,再等他安排吧。” 易少卿倒是走得輕松,大丞相也早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讓他代管了新法諸事,可自己卻還是要警醒些才好,他畢竟不知馮彧是個什么樣的人,說不定對方新官上任也想燒個三把火,到時還嫌他區(qū)區(qū)寺丞不夠自覺。 他也不想落得像易少卿這樣。 司彥聞弦音而知雅意,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應道:“農(nóng)丞考慮得極是?!?/br> 第130章 相見 七月初,司農(nóng)寺卿馮彧正式到京上任。 這天,沈慶宗得了朝廷里傳來的消息后,一回家便找到了兒子沈約。 恰好姚之如也在,那兩人湊到一起不知在寫什么,還玩得挺樂呵的樣子。 沈慶宗清了清嗓子。 姚之如見他來了,便禮貌地見了個禮,然后對沈約道:“我明日再給你送些來?!?/br> 沈約莞爾頷首。 待姚之如前腳剛走,后腳沈慶宗就忍不住陰陽怪氣了一句:“沈農(nóng)丞倒是還很有閑心啊?!?/br> 不同于剛才姚之如在時,此刻沈約臉上的神情也復歸了平靜,他看著自己的父親,語氣從容地問道:“爹是聽說了官家要新設司農(nóng)三局之事么?” 沈慶宗蹙著眉道:“你覺得,可是稼卿想要排擠你?” 其實這件事沈約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一切都要從他見到了那位新任大司農(nóng)時說起。 彼時,沈約在官署接迎了對方后,便立刻主動地把新法實施以來司農(nóng)寺掌管的所有簿冊都交了上去。 馮彧的態(tài)度倒是挺親和,不僅沒有急著要接手,反而還對他說道:“你是大丞相親自挑的人才,我可是盼著將來咱們上下合力,將眼前諸事做到最好?!?/br> 說罷,他便當場又將保甲和常平事分派到了沈約手中,并道:“官家已允了司農(nóng)寺新設三局,分管水利、免役與保甲事,此前你主要協(xié)助大丞相和易少卿掌新法事,這次的常平新法先期推行也大都是你經(jīng)手,所以我有意著你繼續(xù)掌保甲一局,兼常平錢事?!?/br> “正好夏季貸期已過,等過幾日其他兩位寺丞到任,我們再找個時間議會?!?/br> 沈約一時間都沒能太反應過來。 他花了半晌才明白,原來馮彧人還沒到汴京,就已經(jīng)做好準備把司農(nóng)寺的格局給改了。而轉眼之間,他就從司農(nóng)寺唯一的寺丞成為了三寺丞之一。 理智上,他明白這樣的安排是有利于大局的。 可情感上,沈約還是覺得自己被分了權,這種感覺就像是明明得了稱贊,可實際上卻拿了懲罰。 沈約穩(wěn)住心緒,默默告訴自己——無妨。 于是他平靜地回道:“是,那下官到時再向農(nóng)正說明?!?/br> 馮彧把事務權責分到了三局,讓三寺丞對各自的事權了然于心,然后再逐一向他上報,如此也免了他初上任的諸事繁雜之憂。 “另外,三局丞上亦將設都丞——”馮彧說到此處,略略一頓,含著笑,意味深長地道,“此位應可比路提點刑獄公事,將會從三寺丞中擇選,倒也不急一時?!?/br> 沈約看著對方朝自己走近,然后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 “子信,”馮彧語重心長地道,“我對你,可是有很大的期望?!?/br> …… 沈約想到這里,搖了搖頭,回道:“這應該是他本就打算好的,不管坐在我這個位置上的是誰,他都不會讓這個人總攬事權?!?/br> “而且三局分掌諸事,無論對馮農(nóng)正還是司農(nóng)寺,都只有好處?!毖粤T,他也把都丞之位懸空之事說了。 “他要的不過是我盡心盡力。”沈約沉吟道,“我剛入朝不久,少卿位無論如何也難及,但若差使辦得好,都丞之職卻還是可以爭取的?!?/br> 所以他很快也就說服自己放下了那一點不快。 沈慶宗卻不敢太樂觀,他說道:“你又不是大司農(nóng)的親信,說得直白些,你與他一樣是大丞相要用的人,而且你還清清白白前景光明,年紀也輕。況他既然敢建議新設三局,必有舉薦之人,他以后就算是要提拔都丞,何以見得一定是你?” 話說到此處,沈慶宗忖道:“你要不,找無晦打聽一下?” 這是正經(jīng)朝事,起居院的人當時必定在場。 沈約當即皺了眉,果斷拒道:“何必如此汲汲營營?既讓人為難,又讓人小瞧。此事歸根結底不過各憑本領,如您所言,就算大司農(nóng)有私心,可我與他都是大丞相要用的,首相既要用人,就自不會虧待人。” 沈慶宗頓時也有點火了:“少年意氣!你跑地這么前頭,不就是為了干一番事業(yè)?既要做大事,就不能如此板正不知變通。你站了革新一派,偏又事事講原則,大丞相若是和你一樣,身邊早就沒人可用了,那馮元和也根本就沒機會坐上大司農(nóng)之位!” 沈約心里有些受不了,情緒翻涌之下,忍不住便頂撞道:“那爹的意思,是要我效仿計相,也與大官結姻親,然后不費吹灰之力往上爬?若是如此,那我們這些年讀書吃苦算什么?受的教養(yǎng)算什么?大哥哥當年……又算什么?!” 沈慶宗驀然一震。 “……子信,”他忽覺喉頭像是被什么給堵住了,“你……難道是在和三司使較勁?” 沈約一愣,下意識否認道:“我沒有?!?/br> 他頓了頓,又續(xù)道:“我只是想證明我用自己的方式,走自己選的路,一樣可以成功。” “爹,”他緩了語氣,平聲說道,“我知道您是關心我,但以我現(xiàn)在的位置,我唯一能做的也不過就是做好自己的分內(nèi)事,否則便是更給人拿話柄。” 沈慶宗看著他,一時無言以對。 良久,他才呼出一口氣,嘆息似地說道:“你說得也對?!彼粗鴥鹤樱Z氣略有些艱澀,“只是爹離得遠,幫不了你多少,高家的援手能伸到何種程度也未可知,你如今在這個位置,務必要謹慎?!?/br> 沈約點了點頭,應道:“您放心,我明白?!?/br> 幾日后,高遙借著休沐日,正式帶著聘禮上了門。 這也是沈云如第一次見到他。 她其實還有些不太習慣在自家院子里單獨與陌生男子相會,但這也是他們的相親小宴,從這一刻起,她就必須開始習慣他了。 沈云如親手分好了茶給他遞過去。 “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