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與梨花同年歲 第93節(jié)
說來也好笑,這藥和這道士都是謝虢早些年為淳熙帝準備的,沒想到有朝一日被用到了自己身上。 謝斐走到床邊,看著這個神色恍惚的老人,自從一年前他發(fā)現他這位父皇偷偷召見吳天剛之后,他便暗中命吳天剛向他進獻逍遙丹,果不其然,謝虢很快就對這東西上了癮。 這改良過的逍遙丹藥性好,相應的副作用也更大,當初淳熙帝服用了兩年藥身子才垮掉,元章帝一年不到便纏綿病榻了。 “燕兒、燕兒……”謝虢嘴里不知在喃喃念些什么,謝斐湊近耳朵,才聽到他在叫他母親的名字。 謝斐自己也沒想到,謝虢的執(zhí)念竟然是慕容燕。 一個被他困在廟里二十余年不聞不問的女人,在她死后,謝虢竟然會懷念至此。 謝斐垂下眼睫,轉身正要離去,謝虢忽然回光返照般抓住了他的手。 他轉過身,瞳孔微縮,“父皇可是有何事吩咐兒臣?” 謝虢眼神還是有些渙散,好半天才認出眼前人,“是你啊,你可真沒用,連你親娘都拴不住?!?/br> 沒頭沒腦的,聽起來還在說著胡話。謝斐想要將手抽走,沒料到謝虢的力氣突然加大,抓著他的手坐了起來。 他死死盯著謝斐的眼睛,忽然大笑開去,“謝斐,你贏了,你老子認輸,只有一點、別學我,把這大好河山斷送在一個女人手里哈哈哈哈,慕容燕、你贏了,你贏了??!” 寢宮里縈繞著謝虢瘋癲的笑聲,片刻之后,笑聲戛然而止。 大乾的開國皇帝,結束了百年亂世的千古一帝,他的豐功偉績注定標榜史冊,但是他的死亡卻平平無奇,在他當上皇帝的第六年,突發(fā)腦疾一夕駕崩,享年僅五十一。 新帝登基的消息傳遍了五湖四海。 皇榜前的徐晗玉默然不語,轉而壓低頭上的斗笠,匆匆往家里走去。 路上碰見下學回來的鴻哥,一臉興奮地在說著今天學堂的見聞,徐晗玉笑著點頭,回到屋里,秋蟬已經做好了飯菜,泰哥坐在他爹給他制的小木馬上,咯咯笑著。 鴻哥放下書本,連忙跑去逗弄泰哥,徐晗玉走進廚房,幫著秋蟬一起做飯。 “娘子去坐著就是了,我這里已經快好了。”秋蟬不由分說將她趕了出來,徐晗玉斜斜倚在院墻上,這幅場景是她生命最后僅剩的美好了,她不會讓任何人破壞。 夜里用過飯,徐晗玉先是去檢查了鴻哥的作業(yè),接著同秋蟬聊了會兒家常,除了話多了幾句,和平時沒有什么分別。 翌日,天蒙蒙亮,初秋的田野飄著零星的秋雨,在窗邊坐了一夜的徐晗玉起身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打開房門,消無聲息地離開了這處農家小院。 身后的桌上放著她昨夜親手寫下的訣別信。 徐晗玉買了頭毛驢,一路專挑空無人煙的小路走,若是碰到市集就買點干糧,若是沒有就吃點野果野菜,也不同旁人說話,就這樣走了月余。 一人一驢,徐晗玉沒有覺得多苦,反而有些迷戀上這種自由自在的感覺,以天為被以地為席,茫茫天地間,她似乎是唯一的旅客,陪伴她的除了田野的清風就只有天上的繁星。 這一日,她似乎走到了國境處,這個小鎮(zhèn)上除了大乾人還有許多打扮怪異的番邦人。 陪了她一段時間的小毛驢似乎是走不動了,動不動就趴在地上,怎么說也有點感情了,她也不想勉強,打算在這鎮(zhèn)上給它尋個好買主。 這驢好吃懶做的,徐晗玉不好意思要價太高,就標了個五文錢。 價格不貴,但是這么低的價格買主都怕是頭病驢,瞧著也是懨懨的,賣相不大好,所以一個早上過去了還是無人問津。 徐晗玉也不氣餒,反正她也沒事可做,繼續(xù)坐在草甸子上等這頭懶驢的有緣人。 “這驢真的只要五文錢嗎?”一個聲音猶豫地問。 總算來了個買主,徐晗玉抬頭,沒想到還是個熟人。 淳于冉囊中羞澀,偏偏前些日子摔了一跤,想要尋個代步工具,貴的買不起,瞧著有頭病驢只要五文錢,這才過來問問。 徐晗玉壓低斗笠,低低答了聲是。 淳于冉撓撓頭,五文錢的確很便宜了,他從腰間解下破舊的布袋,摸了半天竟只摸出四個銅板。 “實在不好意思,這位兄臺,我只有四文錢了,倘若你不愿意就算了。” 徐晗玉低頭掃到他半跛的腳,心里嘆氣,這個傻子怎么混的比她還慘。 “不要錢了,送你吧。”她沒好氣地說。 淳于冉一愣,“這怎么好意思呢……” 他話還沒說完,徐晗玉將套在驢脖子上的繩索往他懷里一扔,轉身便走。 “哎、兄臺,兄臺!”淳于冉伸著脖子叫了半天,徐晗玉哪里會理他。 半日后,徐晗玉換了匹老馬,又備齊了干糧,再次朝著更西處出發(fā)。 剛剛走出鎮(zhèn)子沒多久,就聽見一陣熟悉的撅蹄子聲。 “吁、驢哥、驢哥,你行行好,別發(fā)脾氣了……啊呀”那驢子似乎是嗅到了舊主人的氣息,撒著蹄子朝徐晗玉這里跑過來。 到了近處,見到徐晗玉騎著匹老馬,一下子不高興起來,沖著徐晗玉的坐下馬不停噴著白氣。 淳于冉見到徐晗玉仿佛見到救星,“這位兄臺行行好,把你家驢哥帶回去吧,我實在是無福消受了。” 徐晗玉輕笑一聲,翻下馬來,牽住這頭倔驢,“你個傻子,跟著我吃苦有什么好的?!?/br> 這聲音沒有偽裝,赫然是個清冷的女音。 淳于冉覺得有些耳熟,他還沒反應過來,只見眼前這人將斗笠摘下,扭過頭盈盈對他一笑。 “好久不見,傻子?!?/br> 淳于冉睜大了眼睛,“顧、顧女郎!不對,你不是顧子書,你是誰?” 自從吳江道府一別,淳于冉再也沒有見過徐晗玉。他被困吳江道府,好不容易溜出去卻哪里還有徐晗玉的身影。后來他輾轉多地,打聽到顧子書嫁作燕王妃的消息,還曾經去元都看過,多日等待,只遠遠一眼他便認出來那位才貌無雙的顧女郎并不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多年來的執(zhí)念就像是一場夢,那個救了他兩次的女郎究竟是誰? 沒想到有生之年還有再見到她的這天,淳于冉卻一時躊躇起來,深怕又是一場夢。 “我的確不是顧子書,”徐晗玉大方承認,既然有生之年還能再見,也沒有必要再騙著他。 “我叫徐晗玉?!?/br> 徐晗玉?這個名字好生耳熟,“你莫非是北燕的景川公主徐晗玉!” 徐晗玉微微一笑,笑意中還帶著點物是人非的感嘆,“你竟還記得這個名號。” 怎么會不記得,曾經的金都雙姝,傳說中“佳人出景川,風華冠天下”的徐晗玉,名聲可是傳遍了四國。也難怪他會將她誤認為顧子書了,畢竟這樣的絕世風華,世上哪里還有第三人。 徐晗玉不提過往,也不解釋當初的不告而別,淳于冉也知趣的沒問。兩人一馬一驢,同行了一段,天南地北的趣事都聊,就是不提各自的過去。 淳于冉半道出家,忽然對佛法產生了興趣,打算去傳說中的天竺看看,極力邀請徐晗玉同行。 徐晗玉有些心動。 第101章 自由 “佛說苦諦實苦,不可令樂。集真是因,更無異因??嗳魷缯?,即是因滅,因滅故果滅。滅苦之道,實是真道,更無余道。我想知道這真道是什么?!?/br> 淳于冉說這話時,皸裂的嘴唇迎著朝陽咧開,身后的小毛驢已經和他熟識了,乖乖地在一旁吃草,霞光披在他打滿補丁的粗布衣上。 徐晗玉會心一笑,幾個月的風吹日曬,她的眼角已經泛起了細紋,“滅苦之道,實是真道,更無余道。好,那我就隨你去瞧瞧,這人生的真道是什么?!?/br> 淳于冉大喜,年少的時候,他心心念念著救過他的貌美少女,一心想要求娶。后來歷經世事,幾經生死,已把塵世俗欲看透,沒想到人生半載還能尋得當年的執(zhí)念同道而行。 若是后半生能和她一起覓得大道,那今生已然圓滿。 倆人雖然有路引,可是要混出國境還是有些麻煩。 大乾雖然不禁止與外邦通商,但是對商販有嚴格的限制,查的很嚴,此外就是以僧侶的身份。淳于冉還好說,剃個頭發(fā)點上戒疤就行,徐晗玉這里即便她愿意做個禿子可是也沒有尼姑同和尚一起的道理。 倆人在邊境徘徊了幾天,還沒想到法子,倒是迎來了麻煩。 從元都來的秘令快馬加鞭到了這座邊陲小鎮(zhèn),嚴禁女子出城。 不知為何有這樣的規(guī)定,徐晗玉卻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恐怕與她有關。 “走黑山吧?!贝居谌教嶙h。 這話他說的輕松,實際上黑山陡峭連綿,常年積雪,別說是人就是兇禽猛獸都很難在此地存活。是以才沒有官兵去把守。 “這的確是個辦法,但是你不必同我一道,你就地出個家,大可以大搖大擺地出去?!?/br> 淳于冉吃了兩口素面,樂呵呵地說,“沒事,滅苦之道,實是真道,我這是在踐行真道呢?!?/br> 徐晗玉皺起眉頭,她同淳于冉萍水相逢,雖然同是淪落此處,但她的確不忍連累他,“我早就把生死看淡了,走哪條路,去往何處,其實對我而言并沒有什么區(qū)別,你又何必呢?!?/br> 淳于冉心滿意足地擦了擦嘴,以后異國他鄉(xiāng)恐怕就吃不到這樣的食物了。 “你說的這些,放在我身上,又何嘗不是呢。再說了,你右手不便,我也不忍心啊?!?/br> “好了,我心意已決,若是不幸你我二人一同葬身黑山,那對我而言,也不虛此生了。” 徐晗玉默然,他們都是已經走投無路的人。 既然下了決心,兩人便做足準備,挑了個風和日麗的日子,上了黑山。 小毛驢和老馬自然是不便帶走,徐晗玉將它們送給了一隊也要去天竺的客商,希望日后有緣再見吧。 花錢請的當地人只愿意把他們帶過前面兩座山峰,再往后,大雪漫天,荒草絕跡,他也不愿意走了。 一路向前,空氣好像凝固住了,除了嗚嗚的風聲什么也聽不到,兩人為了節(jié)約體力也很少交談。 等到了夜里,氣溫降到了極點,慘白的月光下,這連綿的山就像是一座座高大的枯墳,或許這就是她的埋骨之地吧,徐晗玉心想。 那個當地的向導是個老實人,雖然收了不菲的報酬,但是心里還是記掛著這兩個不要命的偷渡者。 那外邦有啥好的,為了離開國境,竟連命也不要了。 他搖搖頭,待回到鎮(zhèn)子上,忽然發(fā)現整個鎮(zhèn)子變得不尋常起來。 “這是咋了?”他問熟識的茶館老板,原本還算熱鬧的小鎮(zhèn)冷冷清清,街上全是一臉兇相的兵士。 茶館老板壓低了聲音,“聽說是來了朝廷里很大的官,親自來捉拿什么逃犯哩。” “咱們這里窮鄉(xiāng)僻壤的能有什么逃……”話說到這里,他有些頓住,那兩個冒死也要翻越黑山出國境的人莫非就是朝廷的逃犯? 茶館的老板見他臉色忽然一變,好奇地問,“咋了,你知道什么消息不成,對了,你這幾日跑哪里去了?” 話沒說完,那向導擺擺手,徑直往衙門回去了。 已經是第四天了,當那一輪磅礴的紅日從東方再次升起時,徐晗玉終于支撐不住倒了下去。 她不想再往前了,就安息在此刻吧。 “徐晗玉!”恍惚中,她似乎聽見有人在叫她,是淳于冉嗎?可是這聲音為什么這么熟悉…… 她勉強睜開眼,竟看到了謝斐的模樣,都說人臨死之前會見到自己的執(zhí)念,難道她的執(zhí)念竟是謝斐? 這可真是太荒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