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需再往里走，宋今朝就知道這里是個什么模樣。他轉(zhuǎn)身離開。

    歲歲垂頭喪氣的跟著宋今朝，宋今朝開口說道：“濟(jì)世堂養(yǎng)不了這么多的病人，像方才那條街上的人，他們只有等死。歲歲，長此以往，這座城未來會出事?！?/br>
    “殿下可以幫他們嗎？”

    宋今朝目無波動，他是個冷靜的利己主義者，他此刻想的，只是洛城的情況分明如此糟糕，上報的奏折卻說瘟疫已經(jīng)控制，只是民心不穩(wěn)。

    不管是洛城知府說謊，還是宋修堯另有圖謀，他來這里，必是一場陰謀。

    宋今朝不動聲色的回答歲歲的問題：“若我當(dāng)真要救這座城，自然也不會放棄他們。”

    “殿下是好人。”歲歲立刻說道。

    “我只想做歲歲的好人哦?！?/br>
    歲歲眨巴了一下眼睛，安靜了一會兒之后，又說道：“你說把婆娑街封起來，是知府的主意，還是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的主意？”

    “韓添義?！彼谓癯患偎妓鞯恼f道：“洛城的兵權(quán)在韓添義手上，這樣的情況下，他在洛城擁有最大的話語權(quán)。而且在這之前，我查過洛城知府?！?/br>
    這位洛城知府姓祝，十幾年間是以舉子的身份，腳踏實(shí)地做到洛城知府。這身世平平無奇，值得一提的卻是這位祝知府的父輩。

    祝府祖上本是武將出身，但是在達(dá)官顯貴云集的圣都顯然是不夠看，一直平平無奇，直到祝大將軍帶著祝府投靠了宋修堯。宋修堯登基之后，祝府也得了從龍之功的名頭，可謂一飛沖天。

    只是一朝得勢，便頗有些不知收斂，成了被宋修堯殺雞儆猴的第一個府邸。宋修堯?qū)ち擞深^，賜死了祝府的祝小將軍，聽說為儆效尤，還不許祝小將軍尸身下葬，讓他死后不寧。

    這樣嚴(yán)酷的刑罰足以震懾大多數(shù)人，祝府也一落千丈，祝大將軍帶著一家老小遠(yuǎn)離了圣都，也不讓自己的兒子再習(xí)武，害怕招致殺身之禍。

    此后的數(shù)年時間，祝大將軍都謹(jǐn)小慎微，直至郁郁而終。

    又是一個悲傷的故事，歲歲從這個故事中意識到，似乎無論是她還是祝府，悲傷的源頭，都與宋修堯脫不了干系。

    ……

    宋今朝到濟(jì)世堂時，那位祝知府已經(jīng)得到了消息，等在外面。宋今朝是貴人，他是萬萬不敢讓他入濟(jì)世堂的。

    這祝知府今年也不過而立之年，卻已是知府，可謂年少有為?；蛟S是父輩們的悲劇，讓祝知府面對宋今朝，態(tài)度極為謙卑。

    “殿下本該在官衙等下官，下官接到了消息便會趕去。洛城瘟疫橫行，您在外實(shí)在危險?！?/br>
    宋今朝回答：“若是怕危險，我也不會來洛城。祝大人不必將我視作遇事只會躲的小兒?！?/br>
    “這是自然。”祝知府謙卑的笑容不變，但很顯然他沒當(dāng)一回事，而是說道：“那我們這便回官衙吧，殿下舟車勞頓，想來也是需要休息的?！?/br>
    宋今朝沒搭理他，來都來了，必然是要去看一看的。他踏入濟(jì)世堂中，濟(jì)世堂面積很大，且床位皆錯落有致的隔開，內(nèi)里的病人也都比在婆娑街看到的要好得多。很顯然，他們都得到了非常好的照顧。

    在來時，宋今朝便問過洛城中的官兵，皆說祝知府沒日沒夜的待在濟(jì)世堂中，洛城的瘟疫得以控制住——至少在明面上看起來是控制住了，多虧了祝知府在濟(jì)世堂主持大局。

    看完一圈之后，宋今朝心中有了定論，他與祝知府去了濟(jì)世堂單獨(dú)開辟出來用以休息的房間。

    “我今日已經(jīng)將洛城走過一遍，最后一站便是濟(jì)世堂?！彼谓癯慌c祝知府廢話，開門見山的說道：“不知祝大人可有去過婆娑街？”

    祝知府一愣，正色道：“殿下連婆娑街都已經(jīng)去過？”

    宋今朝頷首。

    “我一人力量有限，能夠看顧好的，也只有濟(jì)世堂。我只能盡我所能，保護(hù)我能保護(hù)的百姓?？墒瞧沛督帧弊Ｖ袂榭酀?/br>
    再繁華的地方也會有貧窮的人，婆娑街中住著的，都是一些無家可歸或是家境貧困的人，環(huán)境也隨之越來越差。

    瘟疫橫行，人流密集且環(huán)境堪憂的婆娑街自然成了重災(zāi)區(qū)。祝知府是想救他們的，奈何韓添義直接著人將婆娑街圍了起來，洛城中還有濟(jì)世堂，祝知府能做的，也只有護(hù)好在濟(jì)世堂的病人。

    祝知府嘆了一聲：“殿下有所不知，由于我的父輩……因?yàn)樗麄兊脑?，我不能有任何兵?quán)。是以此刻，整個洛城，皆由韓添義一人做主。甚至在這種情況下，就連我要寫一封奏疏，都要經(jīng)過他的允許?！?/br>
    “那大人可知，被滿朝文武傳閱的，是一封“洛城瘟疫已控制，但還請皇上派人來洛城穩(wěn)定民心”的奏疏？”

    祝知府自然知曉，倘若當(dāng)真如奏疏所言，那么此來洛城，必然便是肥差。

    可他的奏疏根本不是這樣寫的！

    韓添義不可能有膽量去換奏疏，除非……他聽命的人是宋修堯。

    祝知府一時失聲，他看著宋今朝，分外不解的問道：“殿下既然看得如此通透，又何苦讓自己身陷囹圄？”

    “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br>
    “殿下現(xiàn)下有何打算？”

    “婆娑街的情況嚴(yán)重，若是再拖，婆娑街上的百姓過不下去事小，只怕瘟疫病變，皆是更難收場?！?/br>
    “但洛城的兵權(quán)都控制在韓統(tǒng)領(lǐng)的手上……”

    宋今朝蒼白的指尖輕輕的落在桌面，他未曾回答，因?yàn)闅q歲還在這里。而他一向信奉，拳頭比陰謀更有力。

    ……

    晚間，宋今朝宿在了驛館。

    今日奔走一天，他已經(jīng)很累，不過還不忘叮囑歲歲不要趁著晚上亂跑。歲歲認(rèn)真的點(diǎn)點(diǎn)頭，但宋今朝睡著了，她還沒有睡著。

    歲歲今天總是會在想婆娑街上短暫一瞥的所見所聞，她在亂葬崗時見到的都是和她一樣死去的人，可是在婆娑街上，她第一次看見了，在病痛與窮苦中，掙扎著，半死不活，卻想要活下來的人。

    生命不分高低貴賤，每一條生命都是鮮活而寶貴的，歲歲無法理解韓添義將婆娑街封住，讓他們自生自滅的行為。

    歲歲想去婆娑街看一看，她會回春訣，她想幫一幫他們，幫一幫那些努力想要活下去的人。

    趁著夜色，歲歲慢慢的飄往婆娑街。

    這時候已經(jīng)很晚了，街上卻依舊倒著許多無家可歸的人，他們甚至連街邊那一間間簡陋的屋舍都沒有。雖然有容身之處的人，比他們也好不到哪里去。

    歲歲看見了一個睡在街角的小孩子，他臉上的皮膚因?yàn)槲烈咭呀?jīng)潰爛，可是他睡著了，臉上卻露出了笑容。

    夢中的世界比現(xiàn)實(shí)好過太多。

    歲歲半蹲在那小孩子的旁邊，指尖浮起瑩白色的微光，無數(shù)的生機(jī)涌向他體內(nèi)，聊勝于無。

    歲歲沮喪的收手，垂頭喪氣的飄在一片狼藉的婆娑街。更深處的黑暗中，歲歲看見了一抹亮光。

    ——是有人在煎藥。

    歲歲飄進(jìn)那簡陋的屋子中，簡陋的屋子里有好幾個正在煎藥的人，她意外的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她詫異極了，立刻飄過去寫字。

    ——小青哥哥！

    ——你怎么會在洛城？

    靠在墻壁上熟睡的薛采青被歲歲戳醒，便看見的地面上的兩行字，他也非常詫異：“歲歲？”

    ——是我。

    薛采青剛想說什么，藥罐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響，他見藥煎得差不多了，連忙將藥罐拿來。

    “你等我一下?！?/br>
    歲歲跟著薛采青，看他將藥倒進(jìn)碗中，端去后院，讓病人喝下。這期間，也不斷的有醫(yī)者前來讓他們喝藥。

    待到藥都送服了之后，薛采青和歲歲去了門外說話。

    薛采青久病成醫(yī)，習(xí)得一手不錯的醫(yī)術(shù)，恰逢洛城瘟疫，他被困在了洛城，最后選擇留在婆娑街。婆娑街的情況非常嚴(yán)重，若非幾個醫(yī)者一直偷偷的留在此處，還有祝知府暗地里送人送藥，只怕這一整條街都會不復(fù)存在。

    ——小青哥哥，你們的藥有效果嗎？

    聽完薛采青的敘述，歲歲問。

    “一開始是有用的，但婆娑街的這種環(huán)境，感染的百姓一天比一天多，這瘟疫也因此也越來越厲害?！毖Σ汕嗄樕细仓捉恚訁s是璀璨，他說：“我這段時間一直在翻閱古籍，以期醫(yī)治之法?！?/br>
    ——殿下也留在這里幫你們！

    歲歲安慰薛采青。

    ——我聽他說他會想辦法讓婆娑街的百姓能夠得到更好的醫(yī)治哦。

    薛采青緩聲說道：“宋今朝可以留在這里，與我無關(guān)，但是歲歲，你不行?！?/br>
    ——為什么？

    “你得回北地?！?/br>
    ——嗯？

    “要做你魂魄載體的雪蓮，在我這里。你得將雪蓮帶回北地，復(fù)生?！?/br>
    ——??？

    “在洛城只進(jìn)不出之前，我遇見了正在找雪蓮蹤跡的甄道長，由此得知，你需要那朵雪蓮。”薛采青說：“甄道長形跡匆匆，我取來雪蓮時，她已經(jīng)出了城，而洛城也封了?！?/br>
    ——你怎么會有？

    “是孟伯父孟伯母當(dāng)年暗中送給我補(bǔ)身體的，我未曾服用?！毖Σ汕嘈⌒囊硪淼膹膽阎忻鲆粋€泛著寒意的木盒，遞到歲歲手中。

    薛采青說：“能給你用，孟伯父孟伯母在天之靈，也會欣慰。”

    歲歲沒想到出來一趟竟然能得到一朵珍貴的、可以讓她復(fù)生的雪蓮。她暈暈乎乎的帶著木盒回到驛館，這時候天還沒亮，她將木盒藏到宋今朝枕下。

    要怎么和殿下說呢？可是她還要投胎呀……她一直想的，也是投胎啊。

    ……

    歲歲一直不知道怎么和宋今朝說這件事，宋今朝便開始忙碌了起來，歲歲閑來無事晚上去婆娑街找薛采青玩，也發(fā)覺婆娑街的情況越來越嚴(yán)重。

    就在這之后稀松平常的一天，宋今朝找到機(jī)會，拿刀架在韓添義的脖頸上，將他帶到婆娑街外，逼著他撤除守衛(wèi)，將婆娑街的病人轉(zhuǎn)送到不遠(yuǎn)處最近新建的醫(yī)館中治療。

    韓添義當(dāng)時答應(yīng)得好好的，在宋今朝放下刀之后，他立刻翻臉，官兵沖向宋今朝，卻被知府府的府兵，以及不知從何而來的黑衣人，聯(lián)手鎮(zhèn)壓。

    婆娑街的病人終于能運(yùn)出去，但情況并沒有好轉(zhuǎn)，因?yàn)槲烈?，病人接二連三的死去，尸體被火化。

    而心懷不軌的韓添義，取了感染瘟疫而死的人的血，潑向宋今朝。宋今朝沒能避開，白巾染血，第二日便發(fā)了熱，被診斷是瘟疫。

    朝廷派來的欽差感染瘟疫一事，猶如插了翅膀一般飛遍大街小巷，甚至傳到了圣都。

    歲歲從未想過宋今朝也會感染瘟疫明明他的身體那么好，從來都不生病。

    歲歲無法想象宋今朝也如同她在醫(yī)館見到的病人那樣，極速的虛弱、干癟，直至死亡。

    與此同時，歲歲虔誠祈禱，仙人終于入夢。

    月下仙人站在桃樹下，面帶笑容的問歲歲：“是要復(fù)生，還是要救殿下呢？”

    歲歲毫不猶豫的回答：“要救殿下，也要救洛城的百姓?！?/br>
    “你知道該如何做?！痹孪孪扇它c(diǎn)撥道：“那朵雪蓮，可為解藥。”

    “可是仙人……”歲歲忽然看向月下仙人，她不解，又憤怒，難得有些咄咄逼人，第一次，她的眼神都冷了下來：“你不是仙人嗎？不是應(yīng)該無所不能嗎？”

    月下仙人本以為歲歲是要說，為什么他不能救殿下，救洛城，為何非要那朵雪蓮才可以，為何不能兩全其美?？墒菤q歲卻說——

    “這樣無所不能的你們，本該用你們的力量庇佑世人，可就因?yàn)榈钕乱獨(dú)v劫，所以偏偏降下苦難，殘害無辜之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