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指望我，他想，可這事與我有什么干系呢？

    這二十年來，賀星回交給他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自知之明”。所以皇帝也很清楚，自己攬不下這么大的事。莫說他，就是阿姊，恐怕也應(yīng)付不來。慶州雖然有錢，又如何能與國庫相提并論？

    所以他清了清嗓子，將桌上的奏折整理好，放回桌面上，一臉誠懇地看著眾人道，“諸位愛卿辛苦。朕初登基，竟不知朝廷已經(jīng)艱難到了這種地步，真是叫人憂心得食難下咽。朕是天子，當(dāng)為天下表率，自即日起，朕的一應(yīng)用度便都減半，直到國庫重新豐盈?！?/br>
    他的賣相確實(shí)很好，微微蹙著眉，憂心忡忡說出來的話，便顯得誠心誠意在為眾人著想。

    但眾臣聽了這話，卻只想罵人。

    雖說他們本意并非是要盯著皇帝的小金庫，但既然話說到這里，本來還以為皇帝會主動拿出一筆錢來。誰知皇帝竟然打了個太極。——即便是皇帝的用度，減半又能省下多少錢？關(guān)鍵是這筆錢其實(shí)也是要從國庫出的，既然拿不出來，省下的一半自然也不存在。

    其實(shí)到這個時(shí)候，所有人都看出來了，皇帝是個草包。

    雖然不知道慶州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明顯沒有半點(diǎn)治國的才能，就連國庫的賬目都聽不懂。

    但不管怎么說，慶州有錢是真的，慶州多年來的變化也是真的，那就必然有一位高人在背后指點(diǎn)。此時(shí)，其他人的想法跟韓青是一樣的：不管能辦事的人究竟是誰，能解決眼前的問題就行。

    只是沒想到，這個草包也沒有那么好忽悠。之后無論他們怎么哭窮，皇帝都還是這一個說辭，被逼急了，就說“那就后宮一應(yīng)用度也減半”。

    皇帝自己的用度減半，還可以說是一片愛民之心。若是連后宮都開始減少用度，那他們這些臣子，還敢在家里擺排場嗎？

    眼看皇帝這里找不到突破口，大家也只能暫時(shí)偃旗息鼓。至少得等他們弄明白皇帝背后的高人是誰，而對方又想要什么，才能面對面的談條件。畢竟皇帝這個樣子，很多話也沒法當(dāng)著他的面說。

    于是紛紛拿出準(zhǔn)備接下來要議的折子，遞到御案上。商議的過程直接省去，就讓皇帝做主。

    皇帝當(dāng)然是做不了主的，但這么多大事，他必然會找背后的人來商議。他這邊動起來，他們才好有跡可循。

    ……

    今日皇帝要早朝，賀星回也要在后宮接待前來拜見的外命婦們。

    在場的還有一個令人意外的人，蘇太后。

    幾乎所有人進(jìn)了殿，看到她，都會愣一下。因?yàn)橄鹊墼诘臅r(shí)候，蘇太后在后宮里就跟個隱形人似的，就連每個月命婦入宮請安，也只是走個過場。命婦們沒有奉承她的心情，蘇太后也沒有訓(xùn)話的興致，行完禮就散了。

    誰能想到，如今來拜新皇后，她竟然也在？

    而且看皇后不管說到什么都會回頭問她的樣子，顯然這對地位顛倒的妯娌關(guān)系很不錯。

    眾人暗道稀奇的同時(shí)，也不由佩服這位皇后收買人心的手段。連蘇太后這邊她都如此周全，更遑論別的地方？再看新皇的嬪妃們，在她面前既恭敬又親熱，那些原本因?yàn)榛屎鬅o子而有些想法的人，都收斂了許多。

    后宮的時(shí)間是跟著前朝的，那邊早朝散了，這邊就得了消息，跟著散了。

    賀星回留了蘇太后說話，正在商議放人出宮的流程，便聽外頭稟報(bào)，說是皇帝往這邊來了。

    蘇太后忙不迭地站起來，要走開回避。賀星回也有些吃驚，讓人送蘇太后從后面離開，自己則迎到了門口。

    一看皇帝臉上的表情，就知道今日十分不順利。賀星回知道今天上朝，大臣們必定會當(dāng)著皇帝的面揭開一切，好把他推出去解決困局。但如果只是沒錢，皇帝也不該是這個表情。

    國庫沒錢又不等于皇帝沒錢。

    雖然很荒唐，但事實(shí)就是如此。而且也不光是皇帝，那些世家大族，那些高官顯貴，誰家里沒有金山銀山呢？

    “這是怎么了？”等皇帝走到跟前，她才笑著問。

    皇帝瞥了她一眼，沒說話，氣鼓鼓地走進(jìn)屋里。賀星回也不急，讓宮人們送上茶水點(diǎn)心?；实劢袢帐穷^一回早朝，經(jīng)驗(yàn)不足，天不亮就被叫起來，根本沒有胃口，就沒吃衛(wèi)總管準(zhǔn)備的早膳。之后在早朝坐了半天，又被朝臣們拉著議事，到這會兒早就餓了。

    他自顧自生了一會兒氣，聞著糕點(diǎn)香氣，嘴里就開始分泌口水。

    余光瞥見阿姊沒有注意到自己，他便悄悄伸出了手。這點(diǎn)心是專門給他上的，一口一個的小點(diǎn)心，總共只有四個，也不怕他多吃。皇帝吃完了，只覺得意猶未盡，好像也沒那么生氣了。

    賀星回這才又問了一遍，“怎么了，早朝發(fā)生了何事，氣成這個樣子？”

    皇帝稍稍坐直了一些，很突然地道，“阿姊，當(dāng)皇帝沒什么意思，咱們回慶州去吧？”

    “說什么傻話？”賀星回好笑。

    皇帝的臉色卻很嚴(yán)肅，“阿姊，我不是在說笑?！?/br>
    他不止一次幻想過自己成為萬萬人之上的帝王之后會有多風(fēng)光，可是真的坐上了那個位置，才發(fā)現(xiàn)所有的光鮮亮麗都是假象。本來就不是個有野心的人，這一受挫，自然就想退縮。

    跟做皇帝比起來，好像還是在慶州時(shí)的日子更自在，更暢快。

    “傻阿福。當(dāng)皇帝這種事，既然選到了你，可由不得你拒絕?！辟R星回微微嘆了一口氣。

    如果可以，她何嘗不是更愿意待在慶州，過自己的安穩(wěn)日子？畢竟她在那里經(jīng)營了整整二十年，眼看就能安穩(wěn)養(yǎng)老了，若不是沒有選擇，誰愿意出來奔波？什么大越，什么朝廷，關(guān)她什么事？

    可是，不提唇亡齒寒，大越出了問題慶州也不能幸免之類的話，光說當(dāng)皇帝這種事，沒有選到你也就罷了，既然選到了你，若是拒絕，無論后面上位的人是誰，心里都難免會有個疙瘩。

    這種疙瘩，不死一個很難收場的。

    哪個皇帝能容忍世上有一個優(yōu)先級比自己更高、更有資格當(dāng)皇帝的人存在？就連當(dāng)?shù)亩U位給兒子，都免不了有權(quán)力之爭，何況旁人。

    “真的不能回去了嗎？”皇帝很失望。雖然他說的是氣話，但也是真心話。要是阿姊說能走，他立刻就去收拾行李。

    賀星回?fù)u頭，“除非你成了大行皇帝，否則即便出了這座皇宮，又哪里還有安穩(wěn)日子過？”

    皇帝還不想死，立刻憂愁地?fù)u頭。

    不過，他很快又想到了一個好主意，“那……阿姊可以幫我處理那些煩心的事嗎？就像在慶州時(shí)一樣?！?/br>
    賀星回放下手里的筆，回過頭去看他，直把皇帝看得不安起來，才說，“如果陛下愿意，當(dāng)然可以?？墒潜菹乱肭宄?，宮中與慶州不同，皇帝也與藩王不同。你能像在慶州那樣，將所有的事都交給我處理，不插手、不置喙，也絕不反對我的任何主張嗎？即便所有人都不贊同我，你也能堅(jiān)定地站在我這邊嗎？”

    皇帝很想說“我可以”，但他動了動唇，不知為何沒能發(fā)出聲音。

    他突然意識到，賀星回這一番話是有力量的。那力量壓在他的喉頭，讓他不能輕易應(yīng)答。

    第008章 中宮

    都說帝王金口玉言，承諾一旦說出口，縱然只有兩個人知道，也是有約束力的?；实郛吘乖趯m中長大，對這種權(quán)力相關(guān)的話題十分敏感。

    而這種敏感的話題，沉默的時(shí)間一長，就不免會生出尷尬。

    先開口的是賀星回，她笑了笑，寬容地道，“算了……”

    她的態(tài)度還是與平時(shí)一樣的從容鎮(zhèn)靜，好像自己剛剛說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皇帝見狀，反而心下一慌，忙不迭地打斷她的話，“我可以！”

    “我可以?！彼粗R星回，又重復(fù)了一遍，“只要阿姊待我也還是與從前一樣，我自然是信得過阿姊的?！?/br>
    賀星回聽著這句話，也不由回想起他們剛到慶州時(shí)的日子。

    那時(shí)候，其實(shí)局面要比現(xiàn)在艱難得多。因?yàn)楫?dāng)時(shí)他們手里什么都沒有，而慶州原本沒有藩王，當(dāng)?shù)剀娬煞矫娑几髯杂幸惶左w系，不會愿意讓人來摘現(xiàn)成的果子。

    在那時(shí)，其實(shí)并不是慶王選擇了信任賀星回，而是在他無力處理局面的情況下，賀星回不得不站了出來。

    這一站就是二十年。二十年來，賀星回將整個慶州打理得井井有條，沒有半點(diǎn)需要慶王cao心的事，讓他能將時(shí)間、精力和大把的金錢投入到自己所喜歡的人或事物上。

    到今日，他已不能不信任賀星回。

    這是用二十年的光陰累積起來的信任。從前，以后，這世間再不會有另一個人，能讓他這般毫不懷疑地信任。

    不過，這也只是皇帝從自己的角度所看到的。

    而賀星回永遠(yuǎn)不會讓他知道真相。

    見皇帝有些忐忑地看著自己，她便微笑起來，伸手在他頭上揉了一下，說出了跟二十年前一樣的話，“陛下放心吧，不管什么事，都還有我呢?！?/br>
    “阿姊。”皇帝也像二十年前那樣，依戀地把頭枕在她的膝上，“我聽阿姊的?！?/br>
    “起來吧?！辟R星回這才道，“早朝時(shí)發(fā)生了什么，一五一十地告訴我?！?/br>
    皇帝還有些不舍，但他在賀星回面前，向來不敢造次，便老老實(shí)實(shí)地直起身坐好，一邊從袖子里摸出幾本奏折，一邊道，“國庫沒錢的事，阿姊知道嗎？”

    “猜到了幾分。”賀星回說，“聽說太宗皇帝在位時(shí)，國庫積蓄頗豐。不過，就算是堆滿了金山銀山，先帝在位這二十年，應(yīng)該也花得差不多了。”

    “不光是國庫的錢花得差不多了，是連明年后年的稅收，也都花光了。”皇帝臉色很難看地說。

    賀星回從他手中接過那幾本奏折，一邊翻看，一邊道，“那看來，太宗皇帝的積蓄，也沒有我想象的多?！?/br>
    “那時(shí)立國未久，花錢的地方也不少，再者還有許多百姓剛剛安頓下來，開墾出新的土地，都要免稅，所積自然不多?！被实巯乱庾R地學(xué)了嚴(yán)尚書的口吻，說完才覺得重點(diǎn)不對，“阿姊你怎么一點(diǎn)都不生氣？”

    “預(yù)料中的事，有什么可生氣的？”賀星回笑了一下，見皇帝氣鼓鼓的，便給他解釋，“你雖然是先帝的親弟弟，可是兄終弟及，在我們中原朝廷終究是少數(shù)。何況如今立國才幾年，高祖、太宗皇帝的子嗣，哪一個的血脈會比你差？按理說，先帝驟然駕崩，為了穩(wěn)定朝綱，當(dāng)立刻推舉新君，為什么要拖那么久，寧可讓下頭人心浮動，也要將遠(yuǎn)在千里之外慶州的你召回來繼位？”

    這一點(diǎn)，皇帝已經(jīng)想到了，“因?yàn)槲覀冇绣X?！?/br>
    賀星回?fù)u頭，“不是因?yàn)槲覀冇绣X，是因?yàn)槲覀兡苜嶅X。慶州那么一點(diǎn)地方，有多少錢，能填得了國庫的窟窿？”

    話說到這份上，慶王也明白了。

    慶州這些年發(fā)展得很好，朝臣們都以為是他的功勞，所以千里迢迢把人召回來繼位，就是指望他施展手段，解除國庫沒錢的困境。但是誰都沒想到，慶州能有今日，不是因?yàn)樗@個慶王，而是因?yàn)橥蹂?/br>
    “他們要找的本來就是你！”皇帝恍然。

    這么一想，他頓時(shí)理直氣壯了。

    賀星回說得對，朝廷跟慶州不一樣，慶州人口簡單，大不了都換上她自己的人?？墒琴即髠€朝廷，那么多大臣，就算是有名有分的皇帝，平庸一些也會壓制不住，他們憑什么要聽她的？

    但是現(xiàn)在看來，他們本來就對賀星回有所求，那聽她的吩咐，也就理所當(dāng)然了。

    也不用擔(dān)心他們不能接受，畢竟該著急的是他們。

    皇帝放松下來，又聽賀星回問，“之前諸位重臣提起國庫之事，陛下是如何應(yīng)對的？”

    “朕說可以將一應(yīng)用度減半，他們再說，朕又道，宮中的用度也可減半?！被实壅f。他這招也是賀星回從前在慶州用過的，那時(shí)候賀星回跟他說過，上位者對下位者用這一招，幾乎無往而不利。

    在耍賴這種事情上，皇帝有著天然的優(yōu)勢。因?yàn)榇蟪紓儗Ω痘实鄣氖侄?，無非就是那么幾樣。無論是政事上的消極應(yīng)對，還是瘋狂上折子勸諫，乃至伏闕叩閽，歸根結(jié)底，只有勵精圖治的皇帝才會在意，皇帝就不在意，就要擺爛，他們也沒轍。

    賀星回只遺憾沒能親眼看到朝臣們聽到皇帝這番話時(shí)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應(yīng)對得不錯?！彼肓讼耄瑢实壅f，“陛下金口玉言，既然已經(jīng)說出口了，便不能等閑視之。”

    她說著，揚(yáng)聲叫了春來進(jìn)來吩咐，“去，吩咐御膳房煮一鍋青菜豆腐湯，給今日入宮拜謁的命婦們各送一碗。”

    春來不知緣由，聽到這吩咐嚇了一跳，為難道，“這……湯送到了，該怎么說？”

    “什么都不必說?！辟R星回道。

    國庫沒錢這事，該知道的人應(yīng)該都知道得差不多了。而今天皇帝的表態(tài)，雖然只有幾個人聽到，但這湯一送，想來該知道的也會知道。到時(shí)候，她倒要看看，京中哪一家還敢奢侈無度、講究排場。

    賀星回雖然剛剛才回京，但也知道，這幾年，隨著承平日久，京中的奢靡風(fēng)氣也越來越厲害。

    帶頭的就是先帝，在宮中建了那么大一個園子，又要修帝陵，再加上宮中那么多人的花用，四時(shí)年節(jié)給外戚、勛貴的賞賜，國庫的錢要是能夠花，那才奇怪了。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雖然如今還沒有到夸豪斗富的程度，但趁此機(jī)會，讓他們警醒一番，也不是壞事。

    春來雖然摸不著頭腦，但還是利落地應(yīng)下，又退了出去。

    皇帝等她走了，才問，“阿姊，宮中用度當(dāng)真要減半？”

    “當(dāng)然是真的?！辟R星回點(diǎn)頭，見皇帝有些憂心地皺起眉頭，又笑著道，“陛下不必心疼。咱們才剛剛回宮，一應(yīng)用度都是在慶州時(shí)就支取過的。減不減半，都礙不著咱們。再者，我看過宮中前些年的賬冊，確實(shí)太亂了，正好理一理。”

    皇帝聞言，想著賀星回不會虧待自己人，總算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