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相信賀星回不會隨意把這份工作交給她們，這必然是一種考驗。但是，除了考察她們的工作能力、協(xié)作效率之外，她總覺得，應(yīng)該還有別的什么，不會只有表面那么簡單。

    也許，等到她們整理出了一整套的東西，拿去交給賀星回的時候，她會提點她們，指出那些她們沒有考慮到的地方。

    但陸裳不想這樣。

    雖然是因為賀星回要征選女官，她才能走到今天?？墒沁@其中的每一步，陸裳都是自己走過來的，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不去依靠別人，哪怕那是賀星回。

    既然已經(jīng)做了女官，就要有女官的樣子，至少不能連交給她們的工作都不能圓滿完成，需要別人來提點。

    第059章 暗涌

    這個五月的京城, 注定是不平靜的。

    先是月初的殿試，之后就是馮戴兩家和離，再之后就更了不得了, 竟然開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女官考試，選出了有品級的女官。

    如此這般，已經(jīng)叫京城的百姓瞧夠了熱鬧。本以為到了月底，總該平靜些了吧？誰知又忽然傳來消息，師將軍拖延了好幾個月, 終于要回京了！

    老人們又忍不住開始講古，說是當(dāng)年開國那會兒, 年年皇宮門口的廣場上, 都是用敵人的首級堆成的京觀, 這樣的景象，如今的年輕人都沒見過。本以為這回西北大捷，怎么也該有一場，結(jié)果師將軍拖到這會兒才回，那胡人的尸首早爛光了。

    年輕人就不服氣了, “別再說那些老黃歷了。那什么京觀, 聽起來怪嚇人的，有礙觀瞻！咱們師將軍可不興擺弄尸體，人家是把胡人首領(lǐng)生擒，活著送進(jìn)京城來了。到時候午門會有獻(xiàn)俘儀式, 不比那京觀好看？”

    “不止呢，朝廷張貼出來的告示上說了, 師將軍還帶回來了幾個使者, 都是從擁護(hù)我大越的胡人部落來的。這一回大勝, 也虧了他們出力?！庇钟腥苏f, “這豈不是已經(jīng)有了萬邦來朝的氣象么？”

    “可說呢，”旁邊的人拍大腿，“我大越立國五六十年，總算有幾分盛世氣象了?！?/br>
    “這不還是要多虧宮中二圣？要不然，前兩年又是什么樣的光景？”

    話說到這里，頓時一靜。

    繼而又有人開口，虛張聲勢地說，“哎喲，扯遠(yuǎn)了，還是說大軍凱旋。你們都聽說了嗎？宮中正在遍尋各色鮮花，說是到時候要獻(xiàn)給回京的將領(lǐng)們?！?/br>
    “要我說，什么樣的花宮里沒有？偏偏要到咱們民間來尋，真是咄咄怪事?！?/br>
    “你懂什么！宮里說了，這師將軍帶兵在西北打仗，是為了保境安民。如今大軍凱旋，給他們獻(xiàn)上百姓們種出的花，這才叫軍民一家！”

    “是這么說。我家那婆娘就喜歡在院子里擺弄這些，僥幸叫宮中的使者們選中了！”一個大漢拍著胸脯，得意地道，“她說了，等宮使摘完了花，剩下的咱也不留，全都摘下來，大軍入城的時候都帶去?！?/br>
    眾人都羨慕起來，有人問，“那么多，用得上嗎？”

    “瞧你這話說的，那將軍們有朝廷的人獻(xiàn)花，后頭還跟著那許多兵呢！”

    “是極是極！”眾人應(yīng)著，心想既然別人帶花，自己也該帶上些。

    也有家里沒種花的，湊到大漢跟前，搓手道，“老兄，你家里鮮花多么？能不能勻給咱一束？價錢都好說！”

    大軍入城，城中的鮮花先漲了一波價，這恐怕是賀星回都料不到的。好在百姓們也是湊個熱鬧，都知道是獻(xiàn)給大軍的鮮花，倒也不至于囤積居奇。

    轉(zhuǎn)眼就到了大軍回京這一日。

    其實軍隊昨日就已經(jīng)到了，但賀星回說，既然百姓們等著看入城，那就要展現(xiàn)出官軍的軍容軍紀(jì)軍威，不可讓百姓失望。于是就叫他們在城外修整了一夜，梳洗沐浴，換上嶄新的衣裳，今日精神抖擻地進(jìn)城。

    所以此刻，百姓們將御街兩側(cè)擠了個水泄不通，望著騎在高頭大馬上威風(fēng)凜凜，行動起來又整齊劃一的將士們，都忍不住打心底里贊嘆起來。不愧是師將軍帶出來的精銳之師，這般整肅彪悍的氣質(zhì)，就是禁衛(wèi)軍也沒有。

    要是在從前，看到這樣的大軍，百姓們必然會心生畏懼。

    但現(xiàn)在，大家都怕不起來了，畢竟馬上的人手里都拿著一大捧鮮花，就連師將軍也不例外，而這些鮮花，還有可能是從自家園子里采的。這一捧活物柔化了大軍凜冽的氣質(zhì)，也讓百姓們從心理上對他們親近起來。

    騎兵過后，就是后面的就是舉著兵器的步兵了。

    百姓們就等著一刻，紛紛將手里的鮮花拋了出去。被砸到的士兵們起先還忍不住戒備，待發(fā)現(xiàn)真的是無害的鮮花，便不知所措了起來。

    都知道進(jìn)士游街的時候，會有年輕少女們往他們身上拋香囊玉墜、鮮花甜果，但是往他們這些士兵身上拋的，卻還是頭一回見。

    百姓們見此，都大笑起來。還有人朝他們喊，“拿著吧，你們將軍也有呢！”

    于是士兵們就捧著鮮花，來到了午門前。

    接下來便是獻(xiàn)俘儀式，賀星回作為這座宮城目前的主人，自然也要率領(lǐng)文武百官出現(xiàn)。她一露面，整個午門廣場的氣氛頓時更加熱烈。百姓們都伸著脖子，想看看她長什么樣子，可惜離得太遠(yuǎn)，而賀星回雖然身在門樓之上，但還設(shè)了帳幄，只能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

    即便如此，他們也心滿意足了。

    不過很快，眾人的注意力就被從囚車上押解下來的胡人吸引過去了。

    士兵們用白練將這幾人捆縛住，從囚車上脫下來，那邊就有兩位禮官前來引領(lǐng)。他們一靠近，百姓們頓時都驚呼起來，“是探花郎！”

    皇后選進(jìn)士之中風(fēng)姿特秀、容貌出眾者為探花的美談，早就已經(jīng)傳遍整個京城了。這等風(fēng)雅之事，大家自然捧場。如今陸諫無論走到哪里，人們都不稱呼他的名字和官職，皆稱“探花郎”。

    還有人不滿，“怎么能讓探花郎來做這等粗魯之事？”

    還有人手中的鮮花之前沒來得及拋出去，此刻便紛紛朝陸諫身上丟。這下，他就是名副其實的探花郎了。

    陸諫：“……”

    他只能假裝什么都沒發(fā)生，跟身邊另一位禮官一起，引導(dǎo)著士兵們押解俘虜離開。他們要先去太廟祭告天地和大越皇室的列祖列宗，然后再回到這里。

    城門樓上，賀星回正在看捧著鮮花的將士們。雖然這事是她倡議的，但看到這一幕，還是忍不住嚇一跳。待得注意到百姓們用剩余的鮮花去扔陸諫，忍不住搖頭笑道，“整個京城的鮮花，是不是都被摘空了？”

    “如今正當(dāng)花時，就算今日摘空了，明日后日，也就有新的鮮花盛放了。”陸裳笑著應(yīng)道。

    賀星回不由點頭，回頭望著女官們，若有所思。

    這些女官都是頭一回參與這樣的盛事，她們站在賀星回身后，眺望樓下，只覺得心怦怦跳得厲害。

    原來居高臨下，下面的任何一點動靜都能看得如此清楚！

    這時，她們都有一點理解殿下為什么要讓她們回家去想那個關(guān)于“理想”的問題了。身在這個位置上，縱然她們自己沒有想法，可是每一個舉動，或許都能帶來不小的影響。不先自己想清楚，或許很快就會迷失在這種似乎能掌控一切的感覺里吧？

    這就是權(quán)力。

    幸好她們面前還站著一個皇后，看到她，心底的那種動搖就會暫時消失了。

    很難想象，她自己又是靠什么才能夠始終保持理智和清醒。

    不多時，禮官和士兵們又將俘虜押解了回來，將之帶到君前跪下。而后，又有一位年輕官員出列，當(dāng)眾宣讀露布上獻(xiàn)捷的內(nèi)容。賀星回一聽這聲音，就忍不住笑了。

    科舉結(jié)束之后，賀子越的身份終于瞞不下去，該知道的人都知道了?？v然賀星回不喜歡，但他還是免不了在工作之中得到諸多優(yōu)待，譬如此刻，能站在這個宣讀官的位置，自然不是因為他有多出色。

    晃神之間，賀子越宣讀完畢，回班侍立。

    而后出列的是刑部尚書，他捧著書寫這些俘虜罪狀的文書，一一宣讀之后，再奏請皇后處置。

    賀星回沒有猶豫，“胡人三番兩次侵?jǐn)_邊境，使我百姓不得安寧，著有司按律處置，以告慰亡者和生人?！?/br>
    這些其實都是事先就商量好的，就連這些人的罪狀，也是師無命和刑部、大理寺無數(shù)次通信之后才商量出來，賀星回點頭之后才定下的。所以此刻，刑部尚書和大理寺卿親自將幾人押往刑場。

    獻(xiàn)俘儀式至此就結(jié)束了。

    有膽大的百姓，會跟到法場那邊去看行刑，不過大部分人都選擇就此散去。只是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盛事，難免有些意猶未盡，大家都沒有選擇回家，而是去了平時閑話的茶樓酒肆。

    ……

    陸諫最近很煩惱，那就是京城百姓對探花郎的關(guān)注太高了。

    明明殿試已經(jīng)過去了那么長時間，可他走出去，還是時常被人認(rèn)出來。最奇怪的是，高漸行明明就走在他身邊，同樣是一位豐神俊朗的美男子，而且還是今科狀元，很多人卻根本認(rèn)不出他。

    所以每當(dāng)他被糾纏的時候，高漸行卻能站在一旁幸災(zāi)樂禍，叫陸諫又氣又惱。

    今天，他照舊在路上被人叫住，表達(dá)了對他的仰慕之情。

    雖然陸諫也不希望有芳齡少女對他說這些話，可是這種表白從中年男子口中說出來，還是讓他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見高漸行和穆柯都在一旁偷笑，他難免不忿，“在下只考了第三名，今科狀元無論才情還是品貌都勝過在下許多，諸位的盛情，在下實在是愧不敢受。兄臺這番話，該去找狀元郎說才是。”

    “非也非也。”中年男子笑瞇瞇地說，“探花郎的才情和容貌，那可是連皇后殿下都要稱贊的，旁人孰能及君？”

    陸諫：“……”

    “你就死心吧?！钡饶侵心昴凶有臐M意足地告辭離開，穆柯勸他，“忍一忍，等明年的探花郎考出來，你就解脫了。”

    陸諫看著兩位損友，咬牙切齒半晌，最終吐出一句，“下次出門我要戴個幕離?！?/br>
    “不用下次?！备邼u行突然看到前方有出售幕離的小攤，于是上前買下一只，拿回來遞給陸諫，“現(xiàn)在就戴上吧，否則這一路，還不知會遇到多少人?！?/br>
    陸諫嘆了一口氣，接過幕離戴上。

    天知道，這東西是那些富家小姐們出門時，遮擋陽光和登徒子的視線用的。既然是給女人用的東西，自然色彩斑斕，高漸行挑了半天才找到一只白色的，戴上之后輕紗浮動、柔美動人，縱然陸諫穿的是男裝，也被人以為是女扮男裝出行的仕女，以至于朝這邊看過來的視線更多了。

    陸探花板著臉，假裝自己什么都沒看到，快步往前走去。

    值得安慰的是，到了預(yù)訂的地方，碰面之后，陸諫發(fā)現(xiàn)賀子越竟然也戴了個跟自己同款的幕離。

    “那些官員太煩了！”賀子越摘下幕離丟開，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坐下來道，“你們是不知道，我現(xiàn)在一出門，總能在出其不意的地方偶遇同僚，連恭房都不放過！在宮里是這樣，出了宮還是這樣，煩死人了?！?/br>
    陸諫想了一下，覺得自己至少在宮里的時候是清凈的。雖然見面打招呼的時候，眾人難免調(diào)侃一番他探花的身份，但大家都是進(jìn)士出身，可不會像百姓那樣只是仰慕，心里多少會有點“生不逢時”的酸，也就不會多提。

    這么一想，竟然覺得自己的處境也不是那么糟糕了。

    他于是溫聲笑道，“誰叫你們賀家太過低調(diào)，平時總是閉門謝客，叫人想討好都不知該從何處入手？如今賀兄入仕，他們自然要抓著你不放了?！?/br>
    “抓我有什么用?！辟R子越嘆氣，“我只不過是刑部一個小小的主事，正事半點接觸不到?！?/br>
    最后這句話勾起了所有人的傷心事，于是眾人一時沉默起來，沒有心思去調(diào)侃他了。

    片刻后，高漸行才開口，“看來大伙兒的處境都差不多了？”

    他們今天聚集在這里，也正是為了這件事。

    殿試之后，一百零九位新科進(jìn)士，就被分配進(jìn)了六部。半個月下來，這些原本躊躇滿志，恨不能立刻做出一番事業(yè)來的寒門官員，已經(jīng)被現(xiàn)實折騰得沒了脾氣。

    科舉雖然結(jié)束了，但是世家對寒門的警惕并沒有消失。考試的時候，他們做不了什么，現(xiàn)在這些寒門出身的官員來到了自己的地盤上，那還不是隨便搓扁揉圓？

    好一點的，交給他們一些跑腿之類的小事，美其名曰鍛煉。差一點的，直接無視，讓他們坐冷板凳。還有像陸諫他們這種名聲在外的，則是高高地供起來，遇到像今日這種需要出頭露臉的事就推出去當(dāng)門面。

    總之，各人境遇不同，相同的事都無法接觸到本部門的核心事務(wù)。

    再大的熱情，這般打擊之下，也消散得差不多了。

    其實呢，事先大家都猜到，入職之后不會太順利?？墒乾F(xiàn)在情況這么糟糕，他們自己又想不到解決的辦法，只能找到這幾個人訴苦，希望他們能幫忙想想辦法，或者把情況報到上面去。

    所以找賀子越的人尤其多。

    今天這場聚會，也是他組織的，一共來了十幾個人，都是各個小團(tuán)體的領(lǐng)頭人物，能說得上話的。

    所以高漸行一問，眾人便都打開了話匣子，開始抱怨起來。反正只聽他們說話，那是一個比一個慘，日子全都沒法過。

    等他們說完了，高漸行和陸諫對視一眼，由陸諫開口道，“諸位的難處，我們都明白了。其實我們幾個看著風(fēng)光，跟你們是一樣的。就說我吧，今日的獻(xiàn)俘儀式都讓我上了，可你們知道我在部里的時候都在做什么嗎？整理歷朝歷代的禮儀制度?！?/br>
    “你不是在禮部嗎？”有人懷疑，“都說禮部是皇后殿下自己的地盤，怎么也會如此？”

    “自己人怎么了？”穆柯嗤笑，“自己人才要排擠呢。若是皇后殿下用了我們，他們這些舊人又當(dāng)如何？自然只有攔著不許我們出頭，他們自己的位置才穩(wěn)當(dāng)?！?/br>
    他這也算牢sao之言了，畢竟他在兵部，待遇也不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