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生還記得他家里剛出事的那天，他在走廊上和大人們說完話，隨后到停尸房去看爺爺奶奶和爸爸。

    屋子里血腥味很重，完全掩蓋了消毒水的氣味，他們?nèi)齻€人并不體面的躺在那里，衣服上的血把原本的布料顏色浸染的已經(jīng)看不清楚了，頭發(fā)也被血凝結(jié)成幾綹。

    因為車子是失控撞下高架橋，劇烈的撞擊使他們的臉多多少少有點扭曲變形了，爺爺?shù)谋橇赫麄€錯位，爸爸一半的臉被壓扁……以前潮生以為這種慘狀是上吊或者兇殺才會有，他沒有心理準(zhǔn)備，只看了一眼就移開了目光。

    護(hù)士在給他們做最后的清理。

    潮生就在旁邊默默的看著這一切，他想起某個詩人提到，死亡是涼爽的夜晚，而停尸房的溫度與這詩如此貼合。

    然后他忽然就覺得沒什么意義。

    他哭也沒意義，人沒法死而復(fù)生，他在這邊看著也沒意義，看得再久他們也不會忽然睜開眼來給他說話。

    他轉(zhuǎn)身想走。

    卻在扭過臉的瞬間看到了溫瀾。

    溫瀾穿著學(xué)校的校服，干凈的白色帆布鞋，襪子一只長一只短的蓋過腳踝，裙子剛剛沒過膝蓋，收腰的白色襯衫，掃著后頸的馬尾辮。

    潮生的眼睛從下往上移，直到和她對視。

    看到那安靜的像黑夜的一雙眼。

    “你怎么到這種地方來了？”他記得他這么問她。

    她說：“我來陪陪你。”

    很稀松平常的語調(diào)。

    他往前走幾步：“快出去吧?！?/br>
    她沒推辭：“好?！?/br>
    他們一前一后走出停尸房。

    大人們都在搶救室等王冬梅，于是這邊只剩他們倆。

    溫瀾也是從考場趕過來的，她從書包里掏出一瓶礦泉水遞給潮生，潮生接過來喝了半瓶，然后坐在左手邊的長椅上。

    “你來多久了？”

    “大概半小時?！?/br>
    “……”潮生抬臉看著站在對面的溫瀾，笑了笑，“怎么，你要安慰我？”

    溫瀾搖頭：“我只是想陪陪你?！?/br>
    潮生直到現(xiàn)在也忘不了溫瀾說句話的語氣和神態(tài)，哪怕最后一個字的尾音呵氣他都好像記得很清楚。

    她說陪陪他，還就真的一言不發(fā)，默默陪著他。

    后來葬禮也是，家里來了很多客人，她跟著曲芳后面忙前忙后，端茶倒水，接待客人。平時她要上輔導(dǎo)班學(xué)習(xí)，下課了就來醫(yī)院送飯。潮生和外婆基本都呆在醫(yī)院，她偶爾抽空還要給海生弄飯吃和補(bǔ)習(xí)功課。

    她不太會說什么大道理，也不太擅長邀功賣乖。

    潮生感激她的點在于，她對他的好和付出，是沒讓他有心理負(fù)擔(dān)的。

    她從沒有絲毫可憐他同情他的姿態(tài)，也沒表露出“你要感謝我”或“你要還我”的跡象，而是給他一種“我們這關(guān)系，都是應(yīng)該的”的安心。

    她不張揚，不煽情，不矯情，不感情綁架，不迫他振作，不讓他分心。

    所以潮生很依賴她。

    這個夏天，他失去了太多愛。

    于是更加想抓住剩下的愛。

    潮生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那次串串店有客戶鬧事他值班走不開，溫瀾幫他發(fā)傳單，恰好趕上經(jīng)期了。

    禹山又熱又悶，本就容易中暑，等潮生從串串店趕過去，就看見溫瀾又是肚子疼又是嘔吐打冷顫，身上全都被汗浸濕了，整個人像從水里撈出來似的。

    潮生嚇壞了，抱著她跑了好幾條街找診所。

    后來溫瀾吃了止痛片，在診所里睡了一會兒，潮生就守在她床邊等她醒，屋里冷氣開得足，他不知不覺就晾汗了。

    等兩個小時之后，溫瀾好起來了，他卻打了一路的噴嚏回家。

    ……這樣的事還有很多。

    升入高中之后，溫瀾和潮生分到了一個班。

    潮生要在周末打工，學(xué)習(xí)的時間全都擠在周一到周五，溫瀾自然而然就充當(dāng)了他的課外輔導(dǎo)老師。

    中秋節(jié)的時候，溫和平和曲芳買了一大桌子菜，最后卻到潮生家開伙，兩家人在事故發(fā)生之后，過了一場還算不傷感的團(tuán)圓節(jié)。

    平時溫家對潮生一家的幫助也很多，比如做什么好吃的都會送過來，買菜也經(jīng)常買兩份。

    之前潮生聽王冬梅念叨過，溫和平和曲芳原本打算等溫瀾上了高中就換房子，但是為了能照顧到潮生一家，他們把這個計劃擱置了。

    潮生總覺得自己欠溫家很多很多。

    這份人情算不上是債，但終究是還不清的。

    當(dāng)然，只要生活過得下去，就不可能全然是悲苦。

    高中三年是一個更豐富多彩的世界，發(fā)生了很多故事，算不上蕩氣回腸，但總歸有酸有甜，值得一生回味。

    第6章 黎晚

    聊起高中，就無法忽略一個人——黎晚。

    “我的名字很好記，黎明的黎，傍晚的晚，一天的開頭和結(jié)束?！?/br>
    新學(xué)期開學(xué)，她是這么自我介紹的。

    她是第一個走進(jìn)溫瀾和潮生世界里的人。

    既是溫瀾人生中第一個閨蜜，也是潮生除溫瀾外第一個女性好友。

    學(xué)生時代，每一個學(xué)生都能找到自己的隊伍。

    有人是勤奮好學(xué)那一類，有人是半瓶子晃蕩那一類，有人是惹是生非那一類……可黎晚偏偏不屬于任何陣營。

    她是個我行我素的女生，開學(xué)第一天就因為耳朵上那十五個耳洞而被老師當(dāng)眾批評，隨后又因為和老師就“審美自由”的問題展開辯論而被教導(dǎo)主任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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