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往醫(yī)院走，在零落的腳步聲中，易阿嵐的情緒有點不穩(wěn)定，他變得有些絮叨：“我到現(xiàn)在都沒想明白怎么回事，太難以理解了，我還以為我沒睡清醒。我一覺醒來就發(fā)現(xiàn)世界全變樣了，一個人都看不到，119、110打不通，我想過恐怖襲擊，但看到馬路上的那些詭異的空車，我不覺得恐怖/分子能做到這些事情。我很擔心我媽，我都不知道從家里到醫(yī)院的這一路上我是怎么過來的?！?/br>
    周燕安頓了頓，在易阿嵐肩膀上安撫性地拍著。他的手掌很寬，力道不輕不重。

    易阿嵐頹然地抹一把臉：“對不起，我太緊張了?！?/br>
    在過去的半個多小時里，易阿嵐一直是被動地接受這世界的突變，他的大腦神經(jīng)元甚至無法處理洶涌而至、聞所未聞的古怪信息，他幾近僵硬和麻木，行尸走rou般地按程序行事：他只有一個至親，所以要聯(lián)系母親；母親在醫(yī)院，所以他就來醫(yī)院。

    因此在遇見看上去能給人安全感的周燕安后，易阿嵐就本能地傾訴和發(fā)泄他的害怕，臉上終于有了鮮活的表情，哪怕很悲觀。

    周燕安安慰道：“沒關系，我想不管是誰遇到這樣的情況，都難以保持鎮(zhèn)定?！?/br>
    易阿嵐說：“你看上去就很好?！?/br>
    周燕安很隨和地笑了笑：“大概是因為我的職責就是在大亂的時候負責安穩(wěn)人心。其實我也很緊張，但我不能讓別人看出來?！?/br>
    易阿嵐看著他，隨即微笑：“我真慶幸能遇見你?！?/br>
    但周燕安還是能看得出他心神不寧，離醫(yī)院急診部越近，易阿嵐的焦躁便越加明顯，他在擔心他mama，或者說，他在難過和拒絕接受即將到來的現(xiàn)實。其實醫(yī)院里到底有沒有人，到了這種時候很明朗了。

    急診大廳里空蕩蕩的，搶救室里病床擁在一起，有些床單上還有干涸的血跡和帶血的衣服，唯獨沒有病人。輸液管垂落，藥水早已滴在地面，積成七七八八的小水洼。

    曾經(jīng)，至少在上半夜，這些病床上都躺著一個需要急救的傷患。周圍亂七八糟的儀器和散亂的托盤、棉簽、繃帶以及一地的白大褂，都證明了有一群醫(yī)生護士圍著病人做一些基礎的急救。

    但在某一刻，這個畫面被按下停止鍵，來自畫外的手，將畫面中的人挪走，散落一地狼藉。

    易阿嵐和周燕安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處理掉活人后的詭異畫面。

    周燕安走過去，翻檢著地上的醫(yī)生、護士制服，在外衣下面，是手機、工作牌和貼身的內(nèi)衣褲——除了沒有任何和人體有關的東西，其他所必須的、不必須的日常用品都很俱全，和他一路上見過的殘留衣物都差不多。

    易阿嵐靜默無聲地撿起一張工作牌，垂頭看著。

    周燕安看到那上面寫著主治醫(yī)師岳溪明，照片是一位五十多歲但氣質(zhì)文雅的女人，應該就是易阿嵐的母親。

    “她好像人間蒸發(fā)了?！币装灌卣f。

    因為事實太過震驚和奇幻，易阿嵐暫時還沒表現(xiàn)出失去至親的悲慟來。

    蒸發(fā)，這詞用得不錯。周燕安心想，四顧環(huán)繞，從遺留的痕跡中在腦海還原場景：一瞬間，這世界的絕大部分人無緣無故蒸發(fā)消失了，只遺留下許許多多的沒有生命的外物。

    “等等。”周燕安忽然神色一動，抬手示意易阿嵐保持安靜，“我好像聽到了什么聲音?！?/br>
    易阿嵐也仔細傾聽著，醫(yī)院是有聲音的，很多儀器還在徒勞工作，發(fā)出各種頻率不一的電子噪音。但顯然，周燕安指的不是這種。

    周燕安微皺著眉，努力地辨別聲音來源。很快，他確定下方位，走出急診大樓，朝右側門診樓看去。

    “天??！”易阿嵐跟在他身后忍不住低呼。

    在門診樓的四樓走廊窗戶，一個女人探出上半身揮舞著一片白床單，竭盡全力地呼喊救命。能看得到她體型臃腫，大著十月懷胎的肚子。

    “四樓是產(chǎn)科。”周燕安和易阿嵐在快步跑向門診樓的時候，看了眼路邊的指示牌說道。

    易阿嵐不知道該說什么，心跳得飛快，他預感到接下來的事情可能比世界末日更加棘手。

    醫(yī)院的電梯頭一次不需要等待，易阿嵐正準備按電梯按鈕時被周燕安攔住。

    “現(xiàn)在的情況還不好確定，醫(yī)院電源難以保證穩(wěn)定持久，還是走樓梯吧?！?/br>
    易阿嵐連忙點頭，心想周燕安果然很靠譜，方方面面都考慮得很周到，隨即后怕地想到他從家里出來時就乘坐的就是電梯，要是運氣不好半道停電，又無人來救，他恐怕就要被困死在電梯里了。

    在他事后虛驚一場時，周燕安已先他半截抵達四樓。

    那個求救的女人氣息奄奄地躺在走廊盡頭，在看到來人時，眼神迸發(fā)出光芒，聲音嘶啞地說：“救救……我和我的孩子……醫(yī)生都去哪了……我都生到一半了……”

    她下身有灘血跡，一路延伸到手術室內(nèi)。

    易阿嵐無法想象，她是怎么在極度痛苦的生產(chǎn)過程中發(fā)現(xiàn)給她接生的醫(yī)生突然蒸發(fā)后艱難地爬到走廊求救的。她或許求救了很久，都可能絕望了。

    周燕安推過走廊上的移動病床，朝剛到四樓的易阿嵐說：“搭把手，我們得把她送回手術室。”

    易阿嵐照做了，和周燕安一人抬上半身，一人抬腳把產(chǎn)婦放在移動病床上，再送入由血跡指路的3號手術室。

    這個女人臉上幾乎沒有人色了，嘴唇白得嚇人，病號服被冷汗?jié)裢浮?/br>
    “一定要救我的孩子！”她用盡最后的力氣抓住了周燕安的手腕。

    周燕安點了點頭。

    他始終鎮(zhèn)靜的做派無論在何時都能安撫人心。

    得到保證的孕婦再也堅持不住，昏迷過去。

    “我們怎么辦？”易阿嵐低聲問，一邊把手術室內(nèi)的氧氣機、心電檢測儀、血壓儀統(tǒng)統(tǒng)給產(chǎn)婦接上，接著他看了眼數(shù)據(jù)，雙眼很絕望，產(chǎn)婦的各項數(shù)據(jù)都表明她的狀況很不好。

    周燕安看他熟練的動作：“你會醫(yī)術？”

    易阿嵐抱歉地搖頭：“不會，我只是因為我媽從事這一行，從小耳濡目染懂一些儀器的數(shù)據(jù)。她似乎有失血過多的征兆?！币装乖谑中g室里看了看，好在這手術室里就是為這個產(chǎn)婦準備的，備有一些血型匹配的血漿袋。

    易阿嵐立即給產(chǎn)婦輸上血，做完這些力所能及的事，他已經(jīng)幫不上任何忙了，只好無奈地看向周燕安。

    周燕安說：“我們不能放任不管，我們得給她接生?！?/br>
    易阿嵐難以置信地叫道：“接生？”

    “沒錯?！敝苎喟补麤Q地說，將手機丟給易阿嵐，自己轉身在手術室另一邊戴上口罩和無菌手套。

    易阿嵐低頭看手機——百度百科：怎么給產(chǎn)婦接生。

    “居然還有網(wǎng)絡！”這是易阿嵐的第一反應，接著覺得這簡直在開天大的玩笑：“我們按百度百科給她接生？”

    “沒有其他的辦法了?！敝苎喟猜曇舴€(wěn)定得如同凍結在海面上的的冰山，帶著點難以躲避的冷意。

    言外之意，死馬當活馬醫(yī)吧。

    易阿嵐默然了一會兒，虛弱地說：“產(chǎn)婦無意識，這情況得剖腹產(chǎn)吧?！?/br>
    周燕安在手術盤里拿起一把柳葉刀仔細端詳。

    易阿嵐吸一口氣：“手術不行……太危險了，我們沒有任何醫(yī)學知識，沒有接受過訓練，極大可能會切斷神經(jīng)、血管以及其他重要組織，她會死的?！?/br>
    周燕安望向手術臺上人事不知的產(chǎn)婦，頭一次露出為難的表情：“我也只擅長部分外傷急救?！?/br>
    但他的猶豫只是極快地一閃而過，周燕安又是問道：“你覺得她這樣下去還能活多久？”

    易阿嵐無言以對。

    其實在這一刻，易阿嵐內(nèi)心升起一個極為自私的念頭，他寧愿產(chǎn)婦就這樣求救無門地悲哀死去，也不要她在還活著的時候被他們“殺”死——哪怕他們是為了救她。

    周燕安沒再說話，上前掀開產(chǎn)婦的衣服，露出她滾圓、微弱起伏著的腹部，里面正有一個小生命在呼吸，隨時會和母親一起死去，生命如此脆弱。但如果他或她能活下來，那么二十多年后，這么一個小小的rou團會長成易阿嵐、周燕安這般四肢修長、思想健全的大人，生命又如此奇妙。

    鋒利的柳葉刀在產(chǎn)婦的腹部上比劃著。

    易阿嵐看不出周燕安是認真的，還僅僅只是做個樣子。他站在手術臺一米外的地方，不敢靠近。

    不知道是不是過于冰冷的手術刀引起了胎兒的不安，又從臍帶將這份不安完完整整地傳給了母親；抑或是產(chǎn)婦并沒有完全失去意識，聽到周燕安和易阿嵐兩個人不靠譜的對話，像是被雷電劈中，她猛地一抽搐，頭掙扎仰起，喉嚨里咯咯響，貪婪地呼吸著濃度很高的氧氣，她又醒過來了。

    謝天謝地，易阿嵐感激地上前，觀察產(chǎn)婦的瞳孔情況：“你還好嗎？”

    產(chǎn)婦說不出話來，但雙眼極為光亮。她肚子里的孩子牽掛著她所有的生命力。

    “呼氣，吸氣？”易阿嵐按照百度來的接生土辦法，尷尬地鼓勵產(chǎn)婦，“加油啊，我?？葱侣勆嫌械呐嗽趲锞蜕藗€孩子，或許你也是這種體質(zhì)，很輕松就把孩子生了下來，別緊張！呼氣，吸氣……”

    周燕安已經(jīng)丟開了那把危險的手術刀，雙手按在孕婦肚子邊緣，小心地隔著肚皮推著胎兒助產(chǎn)。

    易阿嵐看他手法還挺專業(yè)。

    周燕安心領神會他的困惑，解釋道：“剛剛看了個視頻?！?/br>
    接著，易阿嵐注意到周燕安左手腕上的陳舊傷痕，比周圍皮膚略白，像是被利器所傷，約半厘米寬，橫穿腕背。如果這道傷痕不是在手腕背部，而是在手腕內(nèi)側的話，他可能會以為這是一道割腕自殺遺留的痕跡。

    第3章 32日（3）

    接生沒有易阿嵐想象得那么艱難。

    當然，易阿嵐通過百度得來的粗淺知識，推測產(chǎn)婦應該很早就開了三指以上的宮口，如果沒有發(fā)生變故，她早就該成功生產(chǎn)了?；蛟S就是醫(yī)生護士家屬全都突然消失不見，才導致產(chǎn)婦受到巨大驚嚇，中斷了分娩過程，直到他和周燕安到來又給了產(chǎn)婦新的依托，才有勇氣和力量繼續(xù)分娩。

    女人的堅強和韌性讓易阿嵐嘆為觀止。

    一個小時后，他聽到了嬰兒的啼哭。

    看到那張皺巴巴的小臉，易阿嵐還有點不真實的感覺，他居然在世界末日頭一天接生了一個嬰兒。

    “是個大約七斤重的小男孩?！敝苎喟舶押⒆咏o焦急的產(chǎn)婦看。

    精疲力竭的產(chǎn)婦露出笑容，蠟黃臉色泛起幸福的光彩，她艱難抬起手握住嬰兒柔嫩的小手。她已經(jīng)很累了，想要好好睡一覺，可舍不得閉上眼睛，她的喉嚨干澀沙啞，發(fā)不出完整的聲來，只啊呀吱呀地叫了幾句含糊不明的音節(jié)，可能是在叫她早已經(jīng)取好的寶寶名字。

    易阿嵐和周燕安對視一眼，如釋重負地笑了。

    但實際上他們還面臨更大的挑戰(zhàn)，產(chǎn)婦和嬰兒狀態(tài)都算不上很好，能不能在沒有專業(yè)的醫(yī)生護士照顧下好好地活下去，還是個未知數(shù)。

    他們兩人給產(chǎn)婦和嬰兒做了點簡單的清潔消毒工作，把產(chǎn)婦推出手術室，送回空無一人的病房。

    易阿嵐不太懂怎么給產(chǎn)婦護理，百度來的也一知半解，只好暫時給產(chǎn)婦掛上葡萄糖和鹽水，好維持她的基本體能。

    周燕安從新生兒看護中心里找來育兒箱，就放在產(chǎn)婦病床旁邊，讓驚魂未定的產(chǎn)婦能隨時看到自己的寶貝孩子。

    育兒箱的使用是易阿嵐跟著手機里護士生的教學視頻臨時學的，他真心感謝育兒箱的發(fā)明者以及改進者，沒有弄一些復雜難懂的cao作，他好歹是半吊子地掌握了育兒箱基本cao作。

    當產(chǎn)婦堅持給嬰兒喂完初奶終于安心睡去，嬰兒也不吵不鬧地待在育兒箱后，易阿嵐不顧形象地坐倒在地上，一腦門的汗。他沒做什么體力活，但這幾個小時經(jīng)歷的事情足夠透支他所有體力。

    周燕安也只比易阿嵐好一點，他就算料到了有生之年會遇上世界末日，估計也料不到還要給人接生。

    休息片刻后，周燕安眼神示意易阿嵐到病房外面去。

    “我去醫(yī)院食堂給你們弄點吃的，你想吃點什么？應該餓了吧，都下午……”周燕安看了眼手機時間，始終鎮(zhèn)靜的表情居然有些許松動，語帶猶疑，“十二點了?！?/br>
    易阿嵐受寵若驚，沒注意周燕安短暫的詫異：“隨便什么都可以?！?/br>
    “有忌口的嗎？”周燕安問。

    易阿嵐連忙搖頭，他看到周燕安打開一個“剛生產(chǎn)的產(chǎn)婦應該吃些什么”的網(wǎng)頁，一瞬間又好笑又無奈

    “這里勞煩你照顧一下，我離開的時間應該會有點長?！敝苎喟舱f，“我要去檢查其他樓層還有沒有遺留的病人，就算沒有，我也得把別處區(qū)域的電路都給關閉，要不然這么多儀器開著很容易短路起火；另外一方面也是為了節(jié)約電力，如果總電網(wǎng)出現(xiàn)問題導致停電，醫(yī)院應該還有備用電源，不能讓那些起不到作用的電器消耗為數(shù)不多的電力，我們還有一對婦孺需要照顧?！?/br>
    易阿嵐聽得連連點頭，他都還沒意識到這些瑣碎但實際上很重要的問題。

    周燕安說完，去到走廊盡頭撬開消防柜，拿出一柄紅色消防斧，回來遞給易阿嵐，“雖然我覺得這棟樓沒有第五個生命了，但以防萬一，你最好拿著武器防身。不過不要直接拎在手上，會嚇到別人，也容易受驚傷到自己?！?/br>
    “謝謝?！币装菇舆^消防斧，看了看，把消防斧放在病房里靠門的一張空床上，拿枕頭蓋住。如果真的有人，或者其他什么玩意，并且想對他們不利，他至少能努力不讓歹徒接近那對母子。

    周燕安這才離開，易阿嵐看著他矯健的背影消失在樓梯間，輕盈的腳步聲也很快聽不真切。徹頭徹尾的寂靜便籠罩住了易阿嵐，他已經(jīng)開始依賴一個認識不過五個小時的陌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