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兵幾乎是跌跪在地上，身上亦是血跡斑斑，顯然是艱難殺過來的。

    “后方被偷襲，不是朝廷的兵馬。”信兵喘氣說。

    偷襲？不是朝廷兵馬？將官一怔，旋即冷笑：“好一個(gè)謝氏，竟然養(yǎng)私兵?！?/br>
    先前沒有，謝燕芳一來就有了偷襲，除了他帶來的人手，還能是誰！

    “罵我們王爺世子謀逆，看看朝廷都是什么人吧?！睂⒐僮I嘲，“一個(gè)皇后養(yǎng)著雞鳴狗盜之徒，一個(gè)國舅藏著私兵，誰謀逆還說不準(zhǔn)呢?！?/br>
    道理沒錯(cuò)，但現(xiàn)在么——副將苦笑道：“大人就別說這個(gè)了，民眾只認(rèn)皇帝。”

    皇帝的妻子，皇帝的舅舅做什么都是正道。

    “還是快想想我們?cè)趺崔k吧?！?/br>
    將官冷笑：“謝燕芳有私兵又如何，藏著掖著到現(xiàn)在才用，想攔我們，沒那么容易！王爺蓄力幾十年，豈能怕他，至于世子——”他看了眼廳堂，想著王爺那句稍安勿躁——

    王爺身為父親都可以安，不躁，他們又怕什么。

    世子被抓，又不是三萬先鋒，七萬后防，十萬主軍被抓！

    雖然是世子帶兵前來，但真正的兵權(quán)在王爺手里。

    這些雞鳴狗盜之徒妄圖用世子來止戰(zhàn)？不過是把自己困住了，殺不得，也逃不得。

    他們能抓世子十天，二十天，三個(gè)月，難道還能抓著世子龜縮一年兩年？

    世子被抓，這戰(zhàn)事，依舊可以打！

    只要?dú)⒘四切』实?，誰還能奈何中山王！

    “擊鼓——迎戰(zhàn)——”將官下令，副將們要領(lǐng)命去，將官又猙獰一笑喚住，“還有，驅(qū)趕城中百姓去迎接皇帝，有聲望有地位的世家老爺們，讓他們看看小皇帝是不是憐憫眾生。”

    副將們了然撫掌：“好，好，好，算是我們送給小皇帝的一份見面禮。”

    說罷幾人哈哈大笑，笑得縮在廊下角落里的幾個(gè)世家面如死灰——先前還后悔自己不該跑來這里送死，現(xiàn)在看，不跑來這里也是要送死。

    戰(zhàn)事起，爭天下，不管世家還是平民百姓，都是螻蟻。

    苦啊——

    ……

    ……

    哭聲喊聲響徹春日的天空。

    因?yàn)閹状螌?duì)戰(zhàn)，大路上田地上冒出頭的青草都被踏光，伴著雜亂的腳步，塵土飛揚(yáng)，恍若要遮天蔽日。

    要是真遮天蔽日就好了，大家就不會(huì)看到這些民眾，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有平民百姓有錦衣華袍。

    不管他們身份如何，此時(shí)都向這邊的京兵陣地奔來，有人跑的快，有人跑得慢，有人跌倒，有人爬行，口中喊著一句話。

    “陛下救命——”

    再弱小的聲音，這么多人喊出來，如雷滾滾。

    前方盾甲兵衛(wèi)擋住了視線，但擋不住聲音。

    謝燕芳伸手捂住蕭羽的耳朵。

    “舅舅?！笔捰鹪谒麘牙锾痤^，原本激動(dòng)興奮的雙眼，此時(shí)閃爍著驚恐不安，“那些民眾，怎么辦？”

    一路上民眾都在對(duì)他叩拜感激他救命，但其實(shí)他知道，自己并沒有救他們什么。

    現(xiàn)在又有民眾對(duì)他急切喊救命，他不止不救，還要——?dú)ⅰ?/br>
    “陛下，不要看他們?！敝x燕芳輕聲說，伸手將蕭羽扶著站在馬背上，“看他們身后?！?/br>
    越過層層兵陣，越過荒野上奔跑的民眾，可以看到其后有一堵宛如鐵墻的兵馬，他們緩緩而行，遙遙跟在這些民眾身后，手中的兵器在日光下閃閃發(fā)亮。

    “這是兵法，這是戰(zhàn)術(shù)，他們用這些民眾做盾甲，做架車，來替他們當(dāng)進(jìn)攻，以及沖亂我們軍陣——”謝燕芳的聲音在蕭羽耳邊響著。

    蕭羽能看到前方的軍陣已經(jīng)做好了迎戰(zhàn)的準(zhǔn)備，但因?yàn)檫@些民眾而有些許躁動(dòng)，弓弩手不能射箭，盾甲兵陣型微亂，鼓手旗手一聲聲的高呼“民眾讓開，民眾讓開，速速讓開——”

    民眾們顯然也想讓開，有不少人向兩邊跑，但是，身后的中山王兵馬就像牧羊人，一旦有人不按照他們的范圍前行，立刻就有箭射過來，逃開的人便撲倒在地死去了——

    逃開是死，不逃或許還能活，畢竟那邊是陛下，是他們的君王，是來救他們了啊！

    民眾們求生本能更急切的向這邊沖來。

    “再近一些，就到了雙方射程內(nèi)了。”謝燕芳輕聲說，“阿羽，我要?dú)⑷肆??！?/br>
    他是經(jīng)歷過生死的孩子，他知道什么叫死亡，他也是剛剛體會(huì)到民眾敬愛傾慕歡呼的孩子，一眨眼他就要?dú)⒌暨@些敬愛傾慕對(duì)著他喊救命的人——蕭羽站在馬背上，渾身發(fā)抖，聲音喃喃：“不——”

    齊公公在一旁都不忍心看了，道：“謝大人，快把陛下放下來吧，別讓他看！”

    太殘忍了。

    “不行，必須看，阿羽！”謝燕芳再次拔高聲音，“你再向后看——”

    蕭羽顫顫向后看。

    “后方有更多的民眾，他們也在等著你救護(hù)，如果不殺人，就會(huì)死更多人?！敝x燕芳厲聲說。

    蕭羽看著后方，想到了一路上見到他歡呼雀躍的民眾，漸漸停下了顫抖。

    謝燕芳將他攬?jiān)趹牙?，聲音恢?fù)輕柔。

    “阿羽，殺人，也是救人?！彼f，“你是大夏的帝王，是萬民的天子，你要向前看，向后看，但不要只看眼前?！?/br>
    要打磨一個(gè)帝王，沒有比直面慘烈戰(zhàn)事更適合的場合了。

    帝王，當(dāng)無心，就算有，要堅(jiān)硬如鐵，要見悲可喜，見喜而悲，喜怒無常，恩仇不定，善惡難測。

    這才是帝王。

    這也才是謝家子。

    這一次他就用中山王來教出一個(gè)謝家的帝王。

    “阿羽，舅舅帶你殺賊，護(hù)佑生民，祭奠亡者?！敝x燕芳說，舉起手中的長刀。

    倚在他懷里的蕭羽慢慢點(diǎn)點(diǎn)頭。

    謝燕芳嘴角一絲淺笑，將手中長刀一揮落下。

    戰(zhàn)鼓齊鳴。

    第九十五章 廝殺

    哀鴻遍野。

    羽箭如蝗。

    進(jìn)攻來的中山王騎兵舉起了盾甲，防守的京兵盾甲成墻，唯有中間的民眾赤裸無依，而為了避免他們沖亂陣型，影響即將開始的陣戰(zhàn)，箭雨幾乎都落在他們身上——

    前無生路后無退路，奔跑的民眾撲倒在地上。

    謝燕芳沒有再捂住蕭羽的耳朵，任憑哭聲喊聲慘叫聲闖過來，或許是被戰(zhàn)鼓，兵將的嘶吼聲沖擊，身前的孩童從顫抖到慢慢呆滯。

    見過了慘烈，就無恐無怖。

    “謝大人?！饼R公公感受著地面的震動(dòng)，第一波沖陣就要開始了，“帶陛下向后退退吧?！?/br>
    打起來在中軍大陣中也不安全，更何況還這么靠前。

    雖然他相信謝燕芳不會(huì)讓蕭羽出意外，但這種事誰能說得準(zhǔn)？太子當(dāng)年也沒人想到會(huì)死——

    謝燕芳低頭笑問：“阿羽怕不怕？一會(huì)兒可能會(huì)受傷?！?/br>
    蕭羽喃喃：“不怕?！?/br>
    手緊緊攥著刀。

    不怕，但還是不夠，謝燕芳看著蕭羽：“那陛下笑一笑，看著兵士們?cè)⊙獖^戰(zhàn)，看著狼子野心成空，陛下應(yīng)該暢快一笑?！?/br>
    笑一笑？蕭羽將刀攥著更緊，艱難擠出一絲笑。

    雖然笑得不暢快，也不怎么好看，但也可以了，這慘烈中一笑，印在小孩的心里，等他長大后，遇到再慘烈的場面，比如抄家滅族，比如重臣挾恩求情，也能無所畏懼暢快一笑，謝燕芳輕輕撫著蕭羽的肩頭，讓他看前方，大軍軍陣轉(zhuǎn)動(dòng)，弓弩手正在向后退，騎兵踏踏——

    “舅舅帶你去陣前一戰(zhàn)，阿羽再不是當(dāng)初那個(gè)被人劫殺的弱者，阿羽是能在千軍萬馬中殺人的強(qiáng)者?！?/br>
    殺人，殺人，他不再是被殺的那個(gè)，那些要?dú)⑺囊λ娜耍家?！都去死吧！蕭羽攥著手里的長刀，舉起來，發(fā)出一聲似哭似笑的喊：“我要?dú)⒘怂麄?！?/br>
    謝燕芳催馬向前，帶著蕭羽離開中軍大陣。

    齊公公跟兩步停下來，他連刀都握不住，要去陣前，還要給他七八個(gè)兵士相護(hù)，這是添亂，只能看著謝燕芳帶著蕭羽向前。

    他知道蕭羽不會(huì)有任何危險(xiǎn)，但——

    齊公公無奈喃喃：“他是帝王，但他也是個(gè)孩子?！?/br>
    上一次孩子從殺戮中逃生，這一次孩子要投身殺戮中，這孩子的一生都無法逃脫噩夢(mèng)了吧。

    身為帝王，這命運(yùn)注定無法逃脫。

    但下一刻，他微微一怔，雖然不去陣前，在中軍更能感受到，兵馬軍陣似乎有些異動(dòng)。

    廝殺似乎——中斷了？

    ……

    ……

    邊郡戰(zhàn)場的廝殺一旦開始就不會(huì)中斷，直到一方死光，或者兩方都死光。

    長刀向前，斬?cái)嗔饲胺轿鳑霰逆z甲，也斬?cái)嗔怂纳鷻C(jī)，不過長刀也被西涼兵牢牢抓住，借著被血浸染的刀刃，謝燕來看到了后方一張猙獰的笑臉。

    沒有了刀，還怎能殺人。

    后方的西涼兵舉起刀砍下來，但下一刻，這小將硬是拖著前方西涼兵，一個(gè)鷂子轉(zhuǎn)身，將他踢翻在地，不待他反應(yīng)過來，長刀柄狠狠砸在他的咽喉上。

    耳邊似乎有清晰的骨骼碎裂聲。

    西涼兵一動(dòng)不動(dòng)，死去了。

    沒有了刀，依舊能殺人。

    遠(yuǎn)處馬蹄疾馳地面震動(dòng)，援兵到來的時(shí)候，最后一個(gè)西涼兵也倒下了。

    暮色籠罩的大地上尸首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