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令本想尋求魏軍援助，見他模樣，繼而無措不敢言。

    軍情緊急，恐前秦掘堤, 牧衡不得不讓將士日夜防范，百姓又懼怕魏軍，諸多緣由下, 魏軍就沒有過多干涉縣中事宜。因此與縣令也極少交談, 兩人皆不熟稔對方性情。

    牧衡久不聞其語, 抬頭將手中軍報(bào)放下, 對堂中人道：“可是縣中發(fā)生要事？”

    縣令踟躕片刻道：“是?！?/br>
    “即為要事, 為何不言？”

    “吾實(shí)在惶恐……不知能不能言。”縣令說到此處, 忙扶袍而跪, “事關(guān)民生, 但前秦未滅，城中皆不是魏民，吾不敢妄求，猶豫萬分……”

    牧衡聽到“民生”二字，便打斷了他的話。

    “事關(guān)民生，百無禁忌，即刻暢言?！?/br>
    縣令一怔，抬首見牧衡望來，忙正色道：“小麥無收，城中無余糧，百姓遭受饑荒之苦，所以想來懇求亭侯，能否援助百姓一二？”

    他說完，俯身磕頭，嘆息不止。

    兩國交戰(zhàn)，安寧縣雖被魏軍攻下，但城中百姓危急，魏軍不一定會助。他心中深知，田間小麥無收，錯(cuò)不在魏軍，而是前秦軍隊(duì)幾番踩踏幼苗，還有連綿不斷的雨水，終釀成此禍。

    本不能奢求魏軍援助，如今城中無糧，實(shí)在別無他法。

    他看著地上紋路，也怕牧衡會拒，但為萬民，甘愿一再跪拜。

    “你先起來?！蹦梁馓?，喚軍中將領(lǐng)來前，問道：“軍中糧草，還能供幾日？”

    將領(lǐng)見縣令在此，有些猶豫難言。

    前秦還未攻下，軍政要事需多加堤防當(dāng)?shù)毓賳T，以防有不臣之心，做內(nèi)應(yīng)告知前秦要事。

    牧衡知他憂慮，平聲道：“無礙，不用避?！?/br>
    將領(lǐng)回道：“只能再供半月，近日前秦軍隊(duì)頻繁出沒，后方難以再次供給?！?/br>
    半月的糧草，恰好能撐到夏至，于魏軍而言足夠，卻無余糧援助百姓。

    牧衡沉默須臾，垂眸吩咐道：“即日起縮減軍中用度，派人分撥一半糧食給城中百姓，剩下的再另想他法?！?/br>
    “亭侯！這……”

    將領(lǐng)欲勸，被牧衡出言打斷。

    “不必多言，聽令行事即可?！?/br>
    一席話說完，將領(lǐng)拱手嘆息，只得轉(zhuǎn)身離去。

    縣令聞言怔愣，良久才反應(yīng)過來，再次跪地長拜。

    “我替百姓，謝亭侯大恩?！?/br>
    牧衡之言，與他設(shè)想全然不同。

    多年來，前秦歷經(jīng)多次戰(zhàn)火，從未有人重視過民生，安寧縣內(nèi)，也不是頭次饑荒。他本想一試，卻不料牧衡毫無私心，不掩軍政，為民分撥重要糧草。

    牧衡整理好案上軍報(bào)，起身走到他面前。

    “不必言謝，若無此戰(zhàn)，百姓也不會遭受如此苦難。魏軍，亦有責(zé)任。”

    “怎會……魏軍從未殘害百姓啊。”縣令唇齒囁嚅，顫道：“真正使百姓置于苦難的，是前秦。”

    他說出藏在心間多年的話，瞬間吐出一口渾氣，抬首又望身著華服的諸侯。

    “亭侯身側(cè)女郎曾言，魏之國策，以民為本。那時(shí)我聞，以為妄言，今日卻受大魏恩德……”

    縣令說到此處，卻難以再言。

    生為前秦百姓，遭受磨難諸多，在□□下苦苦茍活。雖為民，在君王眼中卻不如豬狗，早已忘卻真正的活著是何種模樣。

    直到這位大魏的諸侯進(jìn)城，才逐漸讓他清醒，百姓不該如此……

    牧衡見他模樣，沒有繼續(xù)深言，抬步往外走去。

    *

    城外田間，百姓皆在收割小麥。

    盡管小麥多數(shù)腐壞，或被踩踏，或生有病害，哪怕其上只有幾粒能食，對他們而言，也是最后的糧食。

    沈婉站在高處而望，想了許久，將大袖系好，往田間走去。

    身旁衛(wèi)兵一驚，忙道：“女郎不可，城中百姓對魏軍心有芥蒂，行于人群中，易有危急?！?/br>
    沈婉知他良言，仍前行田野。

    “此地百姓，均為年長者，在此勞累甚久，應(yīng)當(dāng)無余力再做什么，你跟著我就好?！?/br>
    她走近一老者身側(cè)，見他扶腰喘息不止，遂道：“老丈辛苦，能否讓我替您收割？“

    老者聞女郎音色，大驚后退，面露戒備，根本無心聽她言。

    “你別怕，我無他意，只是想幫你?！?/br>
    沈婉說著，攤開手掌，示意自己手無寸鐵，并無恐嚇之意。

    老者正欲拒絕，觀她身后衛(wèi)兵怒目圓瞪，嚇得趕緊丟下麥釤①，后行數(shù)步。

    沈婉見老者走遠(yuǎn)，無奈嘆息，撿起麥釤彎腰收割。

    衛(wèi)兵見此，勸道：“女郎何必自苦，這與你無關(guān)……”

    “你應(yīng)該能知道，他們沒吃的，才會割這樣的小麥回去?！鄙蛲駴]停手下動作，續(xù)道：“我原在趙國，戰(zhàn)火下莊稼難以收成，也曾割過這樣的小麥。不能磨，只能囫圇做成麥粥飽腹?！?/br>
    她說到此處，憶起往昔，只覺鼻間酸澀，“麥粥實(shí)在難以下咽，我那時(shí)最厭不過，好在后來成為魏民，再沒那樣困苦過?！?/br>
    衛(wèi)兵曾也事農(nóng)桑，懂她所言，遂道：“但這片麥田割回去，也不夠城中百姓所食。女郎怎會不明，這就是無用功……”

    “不是?！鄙蛲衿鹕?，轉(zhuǎn)頭輕道：“夏至前要棄城，就算我軍回旋殺敵，焉知前秦軍隊(duì)，不會用百姓挾制我軍？此事，在北羌有過，使我心有余悸。與民同勞同苦，最易獲其信任，哪怕能說三言兩語，也能使他們戒備北羌?！?/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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