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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分之一劇透 第18節(jié)

    大臣們聽到這里,算是明白了這位郡長史的目的。除了各地的地方糧倉外,建平這邊還有太倉,以及直屬于州部的州倉,對方的意思,顯然是想調用州倉的錢糧,但刺史拒了皋宜郡守強求調糧的文書,這才不得不上京求助。

    這個年輕人一邊說,一邊歷數(shù)災民的慘狀:“……諸公明鑒,皋宜郡天寒地凍,大雪壓塌房屋,百姓缺衣少食,實在是到了饑者盈路,餓殍相枕的地步!”

    溫晏然斜身靠在軟墊上,她微微垂首,隔著屏風注視跪在地上的兩個郡長史,并不言語。

    不用天子示意,一位內官就靠近御座,遞了張寫了皋宜,襄青兩郡太守履歷的條陳上來。

    溫晏然掃了一眼,微微揚眉——這兩地的郡守在出身上頗有相似之處,雖然族中長輩也有讀書做官的,不過都是地方小吏,這種家世擱在同等級的官員里面,處于絕對的底層,按照常理,他們能成為一任縣官,都算是祖墳冒青煙級別的好事。

    如今卻能雙雙成為郡守,顯然是有貴人扶持。

    條陳中寫道,這兩位郡守分別受過褚氏跟崔氏的舉薦,才能穩(wěn)步升遷,他們所在的地方也是士族與豪強盤踞之地,要不是有崔褚兩家暗中撐腰,估計剛到任就得因為種種原因或調任或免職或身死,遑論做出一番政績。

    這樣的職場人脈關聯(lián),等于是把泉陵侯一黨的身份給寫明在了腦門上。

    溫晏然一面看條陳,一面聽著那個郡長史講述——對方口才委實出色,縱然許多朝臣都知道對方是泉陵侯一派,心中已經存了成見,聽到此處也不禁有些動搖。

    賑災跟民生息息相關,當然歸于戶部管轄,盧沅光一直認真聽著,她早在聽見兩地郡守進京時便隱約明白,此前天子為什么格外關心地方上的雪災問題。

    傳言中那位泉陵侯是個善于因勢借力之人,今年雪災嚴重,對方自然會趁機做些文章。

    第27章

    等那位郡長史說完后,盧沅光主動出列,先向天子躬身行了半禮,才道:“據(jù)臣所知,皋宜郡位于徐州以南,約有人口十七萬,郡中多良田,畝產約兩石……”她回憶著此前整理的文書上的相關內容,將皋宜郡的情況向其他朝臣細細說明,末了又補充了一句,“況且此地郡守前年曾征發(fā)過徭役,使人開荒田、興修水利,而且去年跟今年的雪災,都集中在農閑時節(jié),既然春種秋收都不曾誤,縱然有災,又何至于饑者盈路,餓殍相枕?”

    聽著盧沅光的話,皋宜郡長史的面色慢慢難看起來。

    其他朝臣也逐漸醒悟,方才那年輕人言辭雖然懇切,但多是泛泛之談,等盧沅光把數(shù)據(jù)切實地列出來后,便顯得格外站不住腳。

    王齊師笑:“盧侍郎果然博聞強識?!?/br>
    盧沅光微微欠身,表示不敢當。

    她也是世家出身,此前多少有點不擅實務的毛病,原本就算能想到這些事,思路也不至于那么清晰,今天之所以會表現(xiàn)得如此出色,主要還是受天子的影響。

    溫晏然喜歡把不同年份的數(shù)據(jù)列出來對比了看,還常常提問,盧沅光一開始也不是都能答上來,幸好天子寬宏,沒有因為她業(yè)務水平不夠就加以責備。

    在盧沅光看來,與之前御前奏對的難度相比,今天那位郡長史的口才其實也就一般……

    皋宜郡的郡長史自然發(fā)現(xiàn)事情不妙,卻還是沒有改變口風,硬著頭皮道:“世情復雜,令君不可只看紙面數(shù)字?!?/br>
    溫晏然隔著屏風笑了下,覺得這倒算是一句真話,只是不太適合放在現(xiàn)在這種場合。

    盧沅光一甩袖子:“不以歷年奏報為準,難道僅以你二人口中所言為準么?”

    皋宜郡的郡長史直起上身,昂然道:“令君若是不信,可請人卜之!”

    “……”

    經過一段時間的學習跟適應,溫晏然已經不是剛來那會的兩眼一抹黑狀態(tài),她知道對方提議用占卜來得出結果,不是小看朝中大臣的智力水平,而是因為這的的確確就是當前時代用來確定事情真相的常用手段。

    換在旁的時候,朝臣們不會多想,不過昨天才因為玄陽子的事情遭遇了天子的教育,今天一早又迎來了袁前太傅的批評,很難不因此發(fā)散思維。

    盧沅光也是蹙起了眉,冷冷地盯著那位郡長史,片刻后道:“足下所說的請人卜之,莫非是打算請國師為卜么?”

    皋宜郡長史:“天下皆知,若非國之重事,不可請卜于天桴宮,想來京中能人眾多,不若擇一賢者問卜?!?/br>
    盧沅光聽到此處,心中更是明白,倘若事情真的發(fā)展到靠求神問卜來判斷結果的地步,而那位玄陽子又還活著的話,那多半得被推薦上來幫忙占上一卦。

    “既然足下言之鑿鑿,那敢問皋宜郡中,共有多少災民?”

    皋宜郡長史:“流離失所者,越有兩萬余?!?/br>
    屏風后的溫晏然單手支頤。

    皋宜郡十七萬人口,兩萬余災民,單從數(shù)字上看已經很多,而且這個時代的人聚族而居,族群人數(shù)越多,抗風險能力也就越強,按照那郡長史的說法,假若有兩萬人流離失所的話,等于說大部分家境貧寒的小戶人家都沒能抗住此次災難。

    盧沅光:“那今年秋收幾何,賑災支出幾何?”

    說到這里,那位皋宜郡長史已經有些答不上來,只勉強說了兩個數(shù)字。

    郡長史記不清楚,但盧沅光卻記得很明白,她朗聲道:“據(jù)你所言,皋宜郡今年秋收情狀反而較往年為佳,縱使賑災有所耗費,又如何會導致兩萬流民?”

    郡長史張口數(shù)次,卻都沒能發(fā)出聲音。

    盧沅光向前躬身:“此人所言大有不盡不實之處,還望陛下明鑒?!?/br>
    皋宜郡長史面色一片灰敗,在他身后,襄青郡長史索性用衣袖遮住頭臉,身體微微顫抖,一副無顏見人的模樣。

    就在此時,一直冷眼旁觀的御史大夫賀停云忽然快步上前,一把拉開對方的手臂,讓所有朝臣看清此人現(xiàn)在的模樣。

    視野被屏風打了物理馬賽克的溫晏然將目光投向身側內官,后者也十分機靈地把殿中的情況小聲告知給了天子。

    相比于一直侃侃而談的皋宜郡長史,被大部分人當做背景板直接忽略掉的襄青郡長史,那張嘴其實也沒閑著,他趁著同伴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的時候,悄悄將郡中的文書取出,撕碎了吞入腹中,用實際行動提醒了溫晏然,現(xiàn)在約莫已經到了該吃午飯的時候……

    賀停云:“按周律,偽寫文書者,當罰為官隸?!庇值?,“此人于殿上公然損毀文書,當加重一等?!?/br>
    襄青郡長史先俯身一拜,然后才勉強道:“文,文書乃下臣所毀,一應處罰,下臣自受之,只望諸位令君莫要因此牽連太守?!?/br>
    王齊師拂袖:“做屬吏的行徑狂悖,自然是上官的過失,況且你將文書吞入腹中,旁人便不曉得你來京究竟所為何事么?”向前一禮,道,“陛下明鑒,襄青、皋宜兩郡太守失德,臣請奏,派御史征詣二者刑部。”

    征詣刑部,就是將人拿入獄中審問的意思。

    王齊師是侍郎,職位清貴,平素也有人望,他一說話,許多朝臣都紛紛開口附議。

    大臣們看著面前的云母屏風,等待皇帝給出最終裁決,過了一會,后面才有聲音傳出來——

    “此二人御前無禮,壓入幽臺待審,至于皋宜、襄青兩郡之事,等午后再議。”

    朝臣們在合慶殿中坐了一上午,骨頭酸痛的大有人在,恨不得立刻就能下班,還有些上了年紀的老臣因為精神短缺,早就有些昏昏欲睡,王齊師關注了下同僚的情況,雖然有些遺憾于沒能立刻將對這兩位郡長史的懲罰措施定下,但也只能耐著性子先去解決午飯問題。

    就在朝臣們還在成群結隊地往部臺走的時候,溫晏然已經返回了西雍宮,她一面更衣,一面讓內官逐字逐句讀著唯一被保存下來的那份來自皋宜郡的文書。

    今天的天氣雖然與往常一樣冷,但雪倒不是很大。

    溫晏然在合慶殿坐了一上午班,不大想挪動,貼心的內官直接把食案抬到天子的寢宮中,池儀看著著這會已經快到午睡的時辰,估計皇帝吃不下太多東西,便幫著布了一碟子雞湯燉過的小青菜。

    ——在這個大棚技術沒有得到廣泛應用的年代,大冬天的吃一點新鮮的綠色蔬菜,不但不是苛待,反倒是富貴人家才能有的待遇。

    溫晏然吃了一點青菜,又喝了兩口rou羹,便令內官把食案撤下,漱了漱口,忽然道:“少府還在外頭跪著么?”

    池儀:“是?!?/br>
    溫晏然頷首,笑:“今天rou羹不錯,給少府也盛一碗,讓他去側殿候著?!庇肿屍渌麑m人盡數(shù)退下,只留池儀在殿中侍奉。

    池儀走到天子背后,輕手輕腳地幫溫晏然把發(fā)髻拆開,服侍對方躺下,然后把床榻前的紗帳放下。

    帳內沒有聲音傳出,但池儀卻直覺認為,天子現(xiàn)在并未睡著。

    溫晏然道:“阿儀,你把皋宜郡那份文書拿過來?!?/br>
    池儀依言行事,又道:“陛下現(xiàn)在便要看么?”

    溫晏然枕著自己的右臂,向著紗帳外的人輕聲道:“這份文書上說,皋宜郡流民太多,若再不開州倉賑濟,恐怕會引得地方動蕩?!?/br>
    池儀心知,天子只是用敘述的方式來梳理事情邏輯,并非當真要與旁人對話,當下捧著文書,安靜侍立。

    溫晏然畢竟不是真的十三歲孩童,而是一個有著充分加班經驗的成年人,她一面思忖,一面道:“此事要么為真,要么為假?!?/br>
    池儀記得,今日戶部侍郎盧沅光已經批駁過皋宜郡文書上的內容荒誕不經,天子卻為何提出了兩種假設?

    她心跳忽然加快了一拍,腦海中浮現(xiàn)出了一個極其模糊的念頭……

    溫晏然看著帳頂,笑道:“泉陵侯素有賢德之名,她如今雖然滯留于外,卻也在建平中待過相當一段時間,必定了解朝中公卿的能為。

    “今日盧卿說的不錯,從秋收情景來看,皋宜郡那邊的災情不至于嚴重到有兩萬流民的地步,但凡戶部官吏肯下功夫細細查驗,那郡長史的謊話就瞞不過去,唯一的勝機只在那位玄陽上師身上,倘若對方順利以當世神仙的身份入朝,朕又請他為卜,才會許他們調用兩州的錢糧。

    “泉陵侯與朕這一局,若是她勝,自然能從容奪取得徐州跟禹州的州倉,借兩州糧草起事。但若是失敗了,皋宜與襄青郡豈不盡入朕釜中?”

    在溫晏然繼承皇位之后,天下君臣名分已定,縱然許多地方官吏心中原先更偏向于泉陵侯,現(xiàn)在也會逐漸倒向建平這邊。

    溫晏然的聲音很輕,仿佛是一縷將要散去的薄霧:“這兩地都是她嫡系人脈所在之處,如今將之拱手相讓,又是所為何來?”

    池儀屏息凝氣,一動不動的立在帳外,目光忍不住落在文書中的字句上。

    溫晏然不緊不慢道:“如果玄陽子的事情也算一局的話,那么這便是朕與泉陵侯對弈的第二局了,上一局姑且算是朕小勝一籌,但如是朕因此小覷泉陵侯,以為她的能耐不過爾爾,便是給了她可乘之機。

    “泉陵侯有賢德之名,有世家追隨,又愿意從寒門中拔擢人才,她名聲如此之好,想來拔擢出的人才,也多有才德雙全之士?!?/br>
    紗帳外的池儀聽見天子笑了一聲,然后慢悠悠道:“不過一位才德雙全之人,當真會因為私人恩情就替溫謹明效力奔走,謀奪州倉管控之權么?就算這些人人品受不住考驗,也不至于覺得能用一些拙劣的謊話騙取州倉的調用權?!?/br>
    “……”

    池儀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

    倘若如天子所言,皋宜郡跟襄青郡的郡守雖然受過泉陵侯恩惠,在正常情況下也可被視作其人一黨,卻沒有做出過真正的謀逆之舉,那整個事件,又該如何看待?

    溫晏然按了按自己的太陽xue,緩緩道:“皋宜郡守與襄青郡守之所以能鎮(zhèn)壓住地方上的豪強大戶,也多賴崔褚兩家的扶持之力,特別是崔氏,更是從立朝初始便延綿至今的世家大族。

    “大周立國至今,民力凋敝,倘若崔氏因為泉陵侯的緣故,不肯繼續(xù)扶持這兩位郡守,或者這兩位郡守眼見忠義無法兩全,索性放任自流,皋宜襄青兩地積攢多年的矛盾一朝爆發(fā),也不是不可能出現(xiàn)數(shù)萬流民?!?/br>
    第28章

    溫晏然還有一句未曾言明的話——或許在那位泉陵侯的計劃中,襄青跟皋宜兩郡的郡守,本來就是提拔上來整飭地方秩序,等目的達成后再甩出來讓豪強泄憤的馬前卒而已,如果讓溫晏然判斷的話,她會認為兩位郡守還是心向中樞的多,畢竟在泉陵侯安排的計劃中,這兩人多半會被征詣到建平,遭到中樞這邊非常冷酷無情的對待,而兩人留下的權力真空會先由郡丞填上,而溫謹明之所以那么做,肯定是認為在郡守缺失的情況下,郡中大小事務由本地人負責的情況下,自己的行動會更方便。

    遇到災難時,不止官府會賑濟災民,一些強勢的管理者,也會勒令當?shù)氐拇髴舫鲥X出人,本來崔氏一直都有表現(xiàn)出對兩位郡守的強力支持,那些大戶自然不敢反抗,但如今兩位郡守與士族間出現(xiàn)了明顯的裂痕,當?shù)氐暮缽姶髴舢斎灰矔兴袆印?/br>
    溫晏然笑了一聲,慢悠悠道:“倘若文書上的內容為真,建平這邊卻誤判為偽,并且派人將兩郡郡守捉拿入京,之后情狀怕是不難想象?!?/br>
    地方上明明出現(xiàn)了數(shù)以萬計的流民,天子卻因為忌憚泉陵侯,非但不肯出錢糧賑災,反倒將一直在苦苦維系秩序的兩郡郡守捉拿入京,如此一來,地方與中樞之間的關系必定更加疏遠,而本就被先帝折騰的苦不堪言的黎民,也會更加怨恨建平。

    溫晏然此刻尚能言笑自若,侍立于帳外的池儀整顆心卻如墜冰窟。

    身為天子身側近侍,池儀并不愚蠢,當然能聽得出整個計劃的險惡之處。

    倘若方才的假設是真的,之前的玄陽上師不過是一個用來降低溫謹明在建平中人心中評價的棋子而已,只要他們被誤導成功,那天子就成了為一己私利不顧民生的昏君,所有擁護新帝的重臣的名聲也得跟著遭受打擊,至于地方上的混亂,雖然會動搖大周的統(tǒng)治根基,卻也給了溫謹明渾水摸魚的機會。

    生物鐘的力量是強大的,溫晏然慢慢合上眼,聲音里也帶了明顯的睡意:“泉陵侯這是想以小負,換大勝……”

    帳中的說話聲慢慢變低,呼吸聲也變得輕而均勻,天子已經睡了過去,帳外的池儀仍舊一動不動地站著,直到很久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捧著文書的手變得無比僵硬酸痛。

    *

    相比于近臣波動劇烈的心緒,溫晏然的心態(tài)倒一直十分平穩(wěn),在一覺醒來后還去膳房那傳了些點心過來做加餐。

    溫晏然披著外袍坐在木榻上,讓宮人給自己梳發(fā),看池儀面色有點不大好,笑道:“你先去歇一歇罷,讓阿絡進來侍奉?!鳖D了下,又對另一名女官道,“去取一盒安神的香來給池左丞,再宣盧卿過來。”

    她顯然不會睡不好——眼前的局面看似險惡,實則主動權全在自己手上,在這局棋中當真要有一個人輾轉反側的話,那也是遲遲不敢進京的溫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