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人宋恂，此前對于“愛人”這個詞并不覺得有什么特別，這只是大家對外介紹自己妻子時的一個統(tǒng)一稱呼。

    就像稱呼“同志”一樣隨意。

    可是，這會兒被項小羽鄭重其事地指出以后，他將這個詞來回品咂了兩遍，心里便也生出些異樣情愫。

    *

    二人在招待所休整了一晚，翌日一早，按照項小羽的要求，宋恂領著她去吃了城里的早餐。

    市工人文化宮坐落在城南，距離市里規(guī)模最大的南陽菜市場特別近。

    隨著早市的開門，菜市場門口的幾家國營早點鋪子也相繼開張了。

    包子籠屜里蒸騰的熱氣，排隊買早點的行人，叮鈴鈴響個不停的自行車鈴，以及穿梭其中的送菜板車，讓整條馬路都充滿了煙火氣。

    項小羽在省城和廣州吃過早餐，但這還是頭一遭來吃本市的早餐。

    在幾個店鋪間徘徊許久，看到什么都想吃。

    “豆腐腦，豆?jié){，羊rou湯，小餛飩，我都好想吃啊?！表椥∮鹂吹饺思绎埮枥锎虻亩垢X，挪不動腳步。

    “那就一樣買一份，吃不完還有我呢?！彼吴⑺频桨愉侀T口，“你先去里面占個位置，我到旁邊給你買羊rou湯去?！?/br>
    幾個早點鋪子離得不遠，他去排隊買了羊rou湯，見到菜牌子上居然還有驢rou火燒、糖火燒和鲅魚煎包，想著項小羽應該也是愛吃這些的，便也每樣來了一份。

    端著東西重新回到包子鋪時，卻見項小羽正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跟一個短發(fā)女同志聊得火熱。

    “這是我愛人，宋恂?！睕]想到這么快就有機會跟人介紹宋恂了，項小羽接過他手里的吃食，看向?qū)γ嬲f，“這位是袁同志，我們?nèi)ツ暝趶V交會上見過面的，她也是咱們省交易團的?！?/br>
    兩人客氣地點頭問好。

    那位袁同志面前的碗已經(jīng)空了，與他們招呼一聲便告辭離開。

    宋恂又去買了幾個包子和豆?jié){豆腐腦，坐回剛空出來的位置問：“我怎么對這位袁同志沒什么印象？她是哪個單位的？”

    “不知道啊，我也沒印象。剛才我進來等空位，溜達到這邊的時候，是她先主動跟我打招呼的?！表椥∮鸷眯Φ?，“我都忘了她叫什么名字，不過，聽她說吃過我在廣交會上做的涼拌海蜇皮，我就隱約有了些印象。”

    “這位同志記性還挺好的。”

    “這說明我做的菜好吃呀！咱們最近一直回我娘家吃飯，都沒機會給你展示一下我的手藝！”項小羽回憶著說，“袁同志好像也是咱們食品交易團的，我跟李廠長不是順便給滇南的服裝廠當了幾次模特嘛，后來咱們食品團里也有好幾家工廠有樣學樣地找服裝廠合作，其中好像就有這位袁同志所在的單位。我記得她那會兒也穿著一條挺長的裙子，舉著一塊牌子到處逛。”

    宋恂聽她極有興致地回憶著廣交會過往，時不時還要點頭附和幾句。

    眼瞅著紡織展覽會快開門了，他才催促道：“趕緊吃飯，還有正事呢?！?/br>
    全市的紡織工業(yè)技術(shù)革新展覽會，從六十年代起就每半年舉辦一次。

    最近幾年市里的紡織業(yè)迅猛發(fā)展，各縣都有一兩個拿得出手的紡織廠或紡織機器制造廠，不斷涌現(xiàn)出新的革新項目，所以自今年起，這個技術(shù)革新展覽會就變成了每季度舉辦一次，供業(yè)內(nèi)人士交流經(jīng)驗。

    夫妻倆吃完了早飯，就順著主干道步行去了不遠處的工人文化宮。

    將工作證遞給門口的工作人員，宋恂跟人家打聽，“同志，這次市服裝公司來參展了嗎？”

    “來了啊，他們是全市最大的紡織企業(yè)了，我們局領導點名要求他們必須參加。所以他們每次都是要出席的?！惫ぷ魅藛T將證件還給二人，笑道，“放心吧，好多人都是奔著他們來的，肯定在！”

    項小羽好奇地問：“大家為什么都奔著他們來??？”

    “人家的技術(shù)強唄，今年各單位展出的最新科研項目中，他們公司的占比是最高的。人家跟上海的棉紡織公司合作，機器和面料都是最流行的，市里好多小廠都要根據(jù)服裝公司的產(chǎn)品，來確定下一季度的產(chǎn)品類型?！?/br>
    說完還意味深長地瞅了他們一眼，把面前這兩人也當成偷師的了。

    宋恂沒否認，索性向他打聽了市服裝公司所在的展位，便拉著項小羽進門。

    進入展廳大致瀏覽下來，宋恂也不得不承認市里的紡織業(yè)發(fā)展超出了他的預想。

    除了市服裝公司，還有針織，化纖，線帶，毛麻，巾被等十來個公司，以及縣屬的各大國營紡織廠，制衣廠。

    南灣縣在紡織方面不占優(yōu)勢，只有一個縣制衣廠拿得出手，整體來看還是一片等待開放的□□。

    宋恂沒有急著去服裝公司的展位，在場館里一面溜達，一面琢磨怎么跟人家公司的人搭上線。

    哪怕搭不上線，要是能打聽到一些詳細消息也不錯。

    宋恂正在心里思量著，身邊的項小羽卻突然跑到了前面的人堆里，那里面正有一個中年人在向大家介紹一種高產(chǎn)精梳機。

    她在圍觀一人的肩膀上拍了拍，“袁同志！你也來參觀展覽啦？”

    袁雅杰聞聲回頭，見到她便意外地打了招呼，笑道：“我這幾天在這邊工作。剛才在包子鋪里見到你，我就在猜測，你們是不是來參觀展覽會的，這次果然碰上了?！?/br>
    項小羽回頭沖著宋恂招手，而后對她笑瞇瞇地直言：“我是陪我愛人來打聽消息的，根本就不懂紡織的事。哈哈?！?/br>
    她拉著袁同志的手說：“我們倆是從公社過來的，進了展覽會都懵啦，沒想到這場館會這么大，居然有這么多人參加！”

    “你都參加過廣交會了，進到這里還能懵？”袁雅杰不信。

    項小羽哈哈笑：“不論參加多少次，只要進了城，該懵還是懵呀！不是有句話嘛，山炮進城腰扎麻繩，買瓶汽水不知退瓶，看場電影不知啥名！我第一次喝汽水的時候確實不知道退瓶。哈哈哈……”

    袁雅杰被她逗得一樂，笑著問：“你們是來打聽什么消息的？我可以幫你問問?！?/br>
    “哎，是我愛人單位的事，我也不太懂?！表椥∮鹄^宋恂說，“咱們在這里人生地不熟的，想打聽消息太難了！我跟袁同志是好朋友，你趕緊把事情跟袁同志說說?！?/br>
    宋恂沒搞懂，她連人家名字都不知道，怎么就跟人成為好朋友了。

    不過，既然有這個機會，他也不能浪費了，忙將自己要打聽的事跟對方說了。

    “原來你們也是來打聽建分廠的事??？”袁雅杰搖頭道，“我就是市服供銷科的，你們還是別白費力氣了，這事恐怕行不通。”

    宋恂忙說：“袁同志，聽說這事已經(jīng)在你們單位內(nèi)部協(xié)調(diào)過了，建廠確有其事?！?/br>
    “領導怎么協(xié)調(diào)的，我們哪知道。不過，”袁雅杰笑道，“像你們這樣來找機會的人真不少，你是替縣里還是公社來的？”

    “我是南灣縣團結(jié)公社的?！?/br>
    袁雅杰了然道：“你是沒進去我們公司的大門，才跑來展覽會堵人的吧？”

    宋恂尋思他這種做法跟堵人差不多，便點了頭。

    “我們要建分廠的消息剛一傳出去，就有好幾個縣城和公社的干部聞訊趕來爭取合作機會了。但是公司領導已經(jīng)把公社一級的單位全部過掉了，只打算在縣里建廠?！?/br>
    宋恂原還想著，他們公社在消息公布前，先走個捷徑，跑一跑市服裝公司的關(guān)系。

    沒想到，他們還沒上跑道呢，就被告知不具備參賽資格。

    “袁同志，你們公司為啥不想在公社建分廠呀？”項小羽拉著袁同志的手問，“我們團結(jié)公社的地理位置十分不錯，緊挨著硯北港，你們要是有出口業(yè)務的話，在我們那邊建廠正合適啊！”

    “應該是跟分廠規(guī)模有關(guān)系的，我們公司的出口業(yè)務很火爆，目前在市里的兩個工廠根本完不成出口任務，所以打算建一個能年產(chǎn)七百萬件襯衫的分廠。”

    宋恂：“……”

    那他們公社確實沒有參賽資格。

    南灣縣制衣廠那種規(guī)模的大廠，年產(chǎn)量也才兩百萬件而已。

    服裝公司要建的這個廠，其實已經(jīng)不是什么分廠了，就是一個正經(jīng)的千人以上規(guī)模的大廠。

    這樣的工廠建起來，加上周邊設施的完善，基本可以帶動一個小鄉(xiāng)鎮(zhèn)的發(fā)展了。

    “現(xiàn)在爭取這個分廠的縣城多嗎？”宋恂問。

    “那我就不知道了，肯定是有的?！?/br>
    宋恂向她打聽了市服裝公司今天來參加展會的領導，便留下項小羽跟她說話，自己去了市服裝公司的展位。

    既然來了，總不能空手回去。

    他按照袁同志說的，找到他們公司革委會分管科技項目的呂副主任，跟人家搭了半天的話。

    雖然沒打聽出更多的消息，但是好歹已經(jīng)知道了，臨萬縣和岳東縣有意向爭取這個分廠。

    這就可以了。

    這么大的項目不是他們團結(jié)公社能獨自吃下的，場地，勞動力和資金都不夠。

    既然人家設了門檻，就只能讓縣里出面爭取了。

    宋恂沒在展覽會久留，由著項小羽跟袁同志熱聊了一會兒，彼此留下了聯(lián)系方式，便帶著人離開展館，逛街去了。

    “我現(xiàn)在這個播音員的工作，還真挺能唬人的！”項小羽抿著嘴樂，“是不是比你這個公社小干部管用多了？”

    “嗯，確實。”正經(jīng)的廣播電臺播音員，在當下的社會地位是挺高的。

    說出去比他這個公社小干部有面子。

    “嘿嘿，今天帶我來果然沒錯吧！”項小羽趁機說，“所以，你下次再有這種出差的好事，就還得帶著我，知道不？”

    “那我干脆把你拴在褲腰帶上得了?！?/br>
    兩人結(jié)婚以后第一次來市里玩，即便心里還惦記著工作的事，宋恂也沒急著往回趕。

    陪著她在市里吃吃喝喝買東西，又去文化公園消磨了一下午，才坐上返程的汽車。

    *

    新的一周開始后，宋恂整理了組員們反饋的情報，便再次找上了苗書記匯報工作。

    “看來咱們跟這個分廠算是徹底無緣了？”苗利民還挺遺憾的。

    像宋恂說的，如果能給團結(jié)公社引進這樣一個大廠，是能帶動他們整個公社的發(fā)展的。

    “他們現(xiàn)在根本就不跟公社一級談，在傳達室就把人篩選掉了?！彼吴?，“咱們公社跟縣工業(yè)局的關(guān)系怎么樣？能不能請他們出面幫忙聯(lián)系一下？”

    苗利民心知他打聽的不是公社跟縣工業(yè)局的關(guān)系，而是想問他在工業(yè)局有沒有門路。

    可是，這個消息一旦透露給縣里，主動權(quán)就不在他們團結(jié)公社手里了。

    要是讓縣里出面聯(lián)系，那最終肯定是要將這個廠放在縣城或者其他更合適的公社的。

    他們團結(jié)公社目前只有一個織襪廠算是紡織業(yè)的，紡織設備制造廠，零部件廠之類的一概沒有。

    除了具備一個地理位置的優(yōu)勢，再沒什么特別突出的特色了。

    苗利民一咬牙：“我干脆去縣里跟馮主任說說這個消息吧，縣里一直沒動靜，應該是還沒收到消息呢。馮主任對紡織業(yè)也挺關(guān)注的……”

    “您不怕被人截胡??？”宋恂笑。

    “反正咱們公社八成是吃不下這個項目的，落在縣里，總比去了其他地方強?！泵缋褚蚕腴_了，有多大的肚子就吃多少飯吧，這種事強求不來。

    隨緣吧。

    宋恂身體前傾，小聲說：“我倒是有個主意?！?/br>
    他湊過去如此這般地跟苗書記嘀咕一通。

    聞言，苗利民搓著下巴笑：“這倒是個不錯的法子，但是有點懸啊，我預感萬一事情真的成了，馮主任可能會罵娘！”

    “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都是一個縣的，無論哪個企業(yè)有了產(chǎn)值，都要算在咱們縣的賬上?！彼吴Φ?，“現(xiàn)在最主要的是，得讓縣里趕緊出面去跟服裝公司爭取一個‘參賽’資格?！?/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