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覺到他的視線，那老爺子抬起一張圓臉望過來，笑瞇瞇地問：“小伙子，忙完了一起吃點?。康戎_席還得好幾個小時呢，這誰受得??！”

    這年頭有些人為了在婚宴上吃回本，都是空著肚子來吃席的。

    不過劉家的開席時間比較晚，這老爺子恐怕是餓得等不及了。

    宋恂大清早從瑤水趕到縣城，折騰了一上午確實有點餓了，反正都是吃席，早吃晚吃都一樣，他也不客氣，坐過去就拿起了一個大饅頭。

    吃了兩口菜，他才有心思打量對方。

    這老爺子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舊棉襖，腦袋上是一頂跳了線的毛線帽子，這副打扮不像是縣委大院的人，但是雙方的親戚早就已經(jīng)提前去新人家里幫忙了。

    他不由懷疑，對方興許不是來參加婚禮的。

    “中午才開席呢，您這會兒來有點早了?！?/br>
    “呵呵，我原本沒打算在這邊吃席。我這把老骨頭了，受不住吵鬧，只想著把份子錢送了，觀完禮就走。結果大師傅的手藝挺好，聞著香味我又不想走了，先吃一頓再說?！崩蠣斪铀坪醪幌攵嗾?，瞟一眼宋恂放在桌子上的照相機問，“這照相機能借我看看不？”

    宋恂用空著的手將照相機推了過去。

    “唔，”老爺子打開皮套，看到商標后嘀咕，“我以前也有一臺這樣的海鷗4a。”

    “大爺，這照相機已經(jīng)更新?lián)Q代了，現(xiàn)在賣的是海鷗4c?！?/br>
    “嗯，外觀上確實是有些差異的?！崩蠣斪訉χ障鄼C仔細觀察片刻，在機身上撫了撫問，“海鷗牌的照相機可不好弄，你買這臺照相機不容易吧？”

    宋恂“嗯”了一聲，“托大學同學在上海買的，咱們這邊別說海鷗了，連別的牌子的也沒有?！?/br>
    萬云慶的手藝確實好，一道普普通通的干炸小魚也做得外焦里嫩，酥脆鮮香。

    宋恂忍不住又捻了幾條。

    那老爺子聞言抬頭在宋恂身上打量兩眼，詫異問：“你還是大學生呢？咱們這邊的大學生可不多見，你是哪個學校的？”

    宋恂報了一個校名。

    “哦，那你可能是學工科的，哪個系的??？”老爺子擺弄著相機隨口問。

    “船海系的?！?/br>
    “嗯，那你應該是馮紹維的學生，他現(xiàn)在還教書嗎？”

    “馮教授是我們的系主任，我畢業(yè)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給學生上課了?！彼吴牫鳇c門道，放下筷子問，“大爺，您也是我們學校的？”

    那大爺還盯著照相機打量，頭也不抬地說：“算是吧，我上學那會兒學校還不叫這個名兒，那會兒叫南洋大學。”

    沒想到能在一場婚宴上，碰到一位年紀這么大的校友，宋恂不由好奇問：“您當年是哪個系的？”

    “呵呵，說了你也不知道，聽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并入別的學校了?！睂Ψ綄⒄障鄼C重新放回桌面，慢悠悠道，“最開始是學物理的，后來去了實體經(jīng)濟研究組。那會兒馮紹維跟我是同班同學?！?/br>
    宋恂又隱晦地在對方身上瞄了兩眼。

    幾十年前他們學校的研究組成員，就是最早的研究生，按理說，有這么硬的學歷背景，這會兒最少也應該像馮教授似的，要么是知名學者，要么是一方大員了。

    可是看這位的打扮，真不像是混得好的。

    不過，有些人比較樸實低調也是有可能的。而且這年頭某些事也實在是不好說，他若真是某個大學的教授，估摸著現(xiàn)在的際遇應該是與馮教授差不多的，其實并不怎么體面。

    思及此，宋恂也不去過多的探究對方的身份了，問多了不免掃興。

    他沒再打聽對方的情況，又去窗口跟項前進要了兩碗菜以后，跟這位老爺子一邊吃，一邊說起了自己當年在學校里的一些趣事。

    其中不免就要談及學校里的師長和同學。

    “馮教授給我們上大一的普通物理，不過他老愛拖堂，兩節(jié)課之間只有十五分鐘的休息時間，但是教室離得特別遠。他一拖堂，我們就得百米沖刺跑去上下一節(jié)課。當時學風比較開放，我們班有同學去校長室把他告了。再上課的時候，馮教授當著大家的面做了自我批評，結果下課以后他仍是照樣拖堂。同學們去告了好幾次，不見效果，只能放棄了。”

    “哈哈哈，他是個慢性子。我們上學那會兒，他就是做什么都慢。吃飯交作業(yè)都是最后一個，沒想到給學生上課，也是最后一個下課的?！崩蠣斪釉谒ò椎念^發(fā)上捋了捋，搖頭嘆道，“這個老馮，慢性子的毛病一輩子也改不了啦！”

    他在宋恂那張英俊的側臉上瞄了兩眼，冷不丁地問：“你是男方還是女方的同事??？”

    宋恂笑著解釋：“我媳婦是方芳的好朋友，她懷孕了不能來參加婚禮，只能由我代為出席了。我算是劉煥陽的朋友和同事吧，在團結公社工作?！?/br>
    對方不知想到了什么，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

    瞄一眼手表，已經(jīng)快十一點了。

    他將吃空的碗碟歸攏到一起，起身道：“你幫忙把這些拿去后廚吧，我先走了?！?/br>
    “您不觀禮了？新人馬上就要來了。”宋恂一怔，在食堂吃頓飯就走，這位果然不是來參加婚禮的。

    “那么多人湊在一起太吵了，我年紀大了，受不了嘈雜?！睌[擺手就要往外走。

    宋恂心說，年紀也不算很大吧，既然是馮教授的同學，頂多也就六十出頭。

    聽他這話里的意思，好像七老八十了似的。

    不過，人家執(zhí)意要離開，他也沒有阻攔的理由，只好起身道：“那我送送您吧?！?/br>
    “不用送，你忙吧，婚禮上還有不少事呢，你帶著相機來，是要給新人拍照的吧？”

    “嗯?！彼吴⑷怂偷绞程瞄T口，遲疑了一瞬還是問，“您怎么稱呼??？”

    他其實還想跟對方打聽點事的。

    老爺子扭頭在他身上瞟了兩眼，沉吟片刻說：“你要是想找我，就來市圖書館吧，跟門口的說找老袁就行?！?/br>
    第89章

    按說以項小羽和方芳的關系, 宋恂代表她來參加婚禮時，應該去女方那邊幫忙。

    不過，人家方芳上面有三個哥哥，三個嫂子, 堂親表親能湊夠一個排, 觀禮的隊伍實在是壯觀。

    而劉煥陽這邊, 親兄弟一個沒有，除了父母叔嬸和一個堂弟，其余能幫忙的都是朋友同學。

    此種情形多少讓宋恂有些物傷其類之感。想當初他結婚的時候，項家院子里站了滿滿一院子項姓兄弟，那個場景恐怕他這輩子都忘不了。

    于是, 當這對新人在食堂走完婚禮流程后，宋恂加入了男方那邊, 幫劉煥陽招待客人。

    最主要的是, 他酒量是真挺不錯, 整個喜宴走下來，替劉煥陽擋了不少酒。

    讓劉煥陽能夠頭腦清醒地走進洞房。

    幫忙將賓客送走后, 宋恂把照相機塞進棉襖口袋, 也要告辭離開了。

    “宋哥，今天多謝你幫忙了?！眲柛屑さ? “頭一回辦婚禮, 手忙腳亂的, 多虧大家?guī)鸵r。”

    宋恂無所謂地擺擺手, 對方才二十歲, 在他心里與項小羽一樣, 還小著呢。

    方芳將一個很大的油紙包遞給他, “我讓大師傅留了一份紅燒rou, 還有些喜糖什么的，你帶回去給小羽吃吧?！?/br>
    “那就謝了。沒能來參加你的婚禮，我早上出門的時候，她還在家噘著嘴不高興呢。”宋恂沒客氣，想了想又說，“上午我來得早，碰見了一位姓袁的老爺子來參加婚禮，不過他沒等到婚禮開始就離開了?！?/br>
    劉煥陽看向媳婦問：“是你娘家那邊請的客人嗎？”

    今天來的人太多，方芳也不太確定，忙問：“那老爺子多大年紀？”

    “六十來歲吧。”

    方芳也沒什么印象，從布包里找出剛被趙主任遞過來的喜簿，翻開第一頁，用手指一個一個往下數(shù)，看到最后一排時，才發(fā)現(xiàn)一個登記為“老袁”的名字。

    “這個老袁隨了五十塊?！彼÷曊f。

    五十塊相當于普通工人兩月的工資了，即便是很近的親戚關系，也沒有隨這么多的，隨個五塊十塊就到頂了。

    劉煥陽皺眉盯著那行字看了半晌，許久后搖了搖頭。

    宋恂聽媳婦提過一嘴劉煥陽姥爺?shù)氖?，知道對方在市里當過副市長。他原還想著會不會是那老爺子，不過，看這夫妻倆的反應又不太像。

    他將情況告知以后便讓新婚夫妻留步，告辭離開了。

    從縣城一路輾轉到家時，已經(jīng)到了晚飯時間。

    堂屋里這會兒正熱鬧。

    秀云坐在項小羽和宋悅對面，不知說了什么，惹得三人捂著肚子嘎嘎笑。

    宋悅是個被孟團長培養(yǎng)得極有藝術氣質的小姑娘，這會兒卻也被逗得前仰后合，沒什么形象地發(fā)出嘎嘎的鴨子笑。

    “笑什么呢，這么熱鬧？”宋恂從外面進來，將拎著的紅燒rou放到飯桌上，對秀云邀請道，“今天留下吃晚飯吧，我剛從喜宴上帶了喜糖和紅燒rou回來，是縣制衣廠的萬師傅做的。”

    秀云剛剛還在放肆大笑呢，此刻見到了突然進門的宋恂，就像去同學家玩耍，卻突然遇上了下班回家的同學家長似的，立馬收了臉上的笑，有些拘謹?shù)卮蚵曊泻簟?/br>
    秀云與宋恂客氣地寒暄幾句，給項小羽使個眼色，便起身告辭了。

    望著對方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宋恂莫名其妙地問：“我很嚇人嗎？”

    不至于將人嚇跑了吧？

    其實他早就發(fā)現(xiàn)了，自打他們結婚以后，項小羽那些小姐妹幾乎從不在他在家時，上門找她玩，即便找人，也是去她娘家那邊。

    “要是在家呆得無聊，可以把你的朋友們都招呼到家里來玩?！彼吴匾舛谝痪洹?/br>
    項小羽臉上的笑意還沒完全收起，笑盈盈地點頭說“知道啦”，又趕忙問他婚禮上的見聞。

    她這會兒心里想的是，就算她邀請，人家也未必會來。

    宋恂比她們大好幾歲，又是個城里的文化人，大家都不好意思當著他的面嘻嘻哈哈。

    何況他現(xiàn)在大小也算是個干部了，普通社員見到上面下來的領導還是有些拘謹?shù)摹?/br>
    而且人家不來做客，跟她本身也有些關系。當了播音員以后，她的業(yè)余時間不是在提高業(yè)務能力，就是跟小宋哥膩在一起，每天被安排得滿滿當當。

    如果小姐妹不來找她，她平時根本想不起來找人家玩，頂多能在周末聚一聚。

    不過她不打算給他絮叨這些，轉而說起了秀云今天上門的原因。

    “咱們隊里今年有兩個工農兵大學生的名額，工業(yè)師范學院的。秀云想報名試試，她問我想不想去。”

    宋恂坐過去，瞟一眼她的肚子問：“什么時候開學？”

    “開春的時候?！表椥∮饟u頭說，“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怎么去上大學呀，再說我在廣播電臺干得挺好的，不想轉行。”

    讓她挺著這么大的肚子去上學，宋恂確實不太放心，只好遺憾地說：“下次吧，下次再有推薦名額，咱們就爭取一下?！?/br>
    這兩年他們生產隊的推薦名額還挺多的，算上這次的，已經(jīng)有三個了。

    項小羽笑著說“好”。

    她對這個工業(yè)學院的名額并不動心，相比于當一名工程師或者教師，她更熱愛播音事業(yè)。

    不過，倒是可以讓二哥去爭取一下。

    這次推薦對學歷要求不高，沒上過高中也可以報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