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恂又抱著兒子反復(fù)端詳了好半晌，才將襁褓放進老丈人懷里，自己起身去產(chǎn)房門口守著了。

    項小羽被推出來的時候，看起來虛弱極了，臉上脖子上全是汗，汗?jié)竦念^發(fā)上被裹著一條毛巾。

    甫一見到等在門口的宋恂，她便不受控制地開始掉眼淚。

    宋恂趕緊捧住她的手安慰：“這次讓你受罪了，沒想到會生這么久，以后咱不……”

    不待他的話說完，項小羽就哽咽著打斷：“不是龍鳳胎，大夫說我生了兩個小子！我還以為至少能有一個閨女呢！小裙子和頭花都白做啦！”

    “……”宋恂趕忙道，“小子也挺好的，不比閨女差。小裙子給大嫂家的丫丫穿也是一樣的?！?/br>
    “嗚嗚嗚，我生的兩個寶寶呢，先抱來給我看看?！表椥∮鸬难蹨I順著眼角流進頭發(fā)里，委屈巴巴地說，“盼了那么久，真是白期待啦！”

    苗玉蘭抱著外孫上前，原本關(guān)心的話也打個轉(zhuǎn)變成了：“多少人盼著能生兩個大胖小子呢，你就別不知足了，想要閨女以后再生，現(xiàn)在矯情什么！”

    不過，閨女熬了十幾個小時，才艱難地生下兩個外孫，苗玉蘭也不舍得再批評她，伸手在她頭上摸了摸，輕聲道：“剛生了孩子身子虛，你先睡會兒，睡醒了就能吃飯了。”

    回到病房，項小羽將兩個孩子都挨個看了。

    嘀咕了幾句怎么這么丑，就脫力地躺回枕頭沉沉睡了過去。

    *

    當(dāng)天下午，項小羽是被人吵醒的。

    她剛一睜開眼睛，就看到了給對床產(chǎn)婦陪床的老太太。

    “男人打架，你一個挺著肚子的女人跟著摻和什么？你這一摔可倒好，直接讓我大孫子早產(chǎn)了三個月！”老太太聲音尖刻。

    病房的門敞開著，整個走廊都回蕩著她的訓(xùn)斥聲。

    衛(wèi)生員進來提醒了兩次，才讓她稍稍降低了音量。

    項小羽莫名其妙地看向守在一旁的親娘，以眼神詢問是怎么回事。

    苗玉蘭湊近她，低聲將昨晚對床摔了一跤后被人送來衛(wèi)生院的事說了。

    “別人家的事少管?！泵缬裉m起身給她盛小米粥喝。

    “我小宋哥呢？”項小羽在病房里找了一圈沒找到宋恂。

    “剛出去送同事了?！泵缬裉m拿著勺子給她喂粥吃，“小宋熬了一整天，一直沒合眼。一邊守著你，一邊還得看著孩子。你們雙方單位的同事過來探望，我又不認識人家，只能由他出面招待，連軸轉(zhuǎn)了一天，哪是那么容易的?！?/br>
    “那還能比我生孩子難啊？”

    “行了你，還真把自己當(dāng)成功臣啦？”

    “嘿嘿，孩子呢？讓我看看。”

    “睡覺呢，”苗玉蘭斜她一眼，“你不是嫌人家丑嗎，還看什么看？”

    “哎呀，剛出生的娃沒幾個好看的，我就是那么一說?！表椥∮鹫Z氣有點小驕傲，“孩子剛生下來的時候，我三表姑就說了，咱家這兩個以后肯定能變成漂亮娃。”

    母女倆正談?wù)撝⒆拥拈L相，對面的老太太又開始教訓(xùn)兒媳婦了。

    那個剛生完孩子的小媳婦顯然也不是吃素的，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便嗆了起來。

    苗玉蘭看得咂舌，給項小羽使個眼色說：“得虧你不跟婆婆住在一處?！?/br>
    “我婆婆才不是這樣不講理的老太太。”項小羽撇嘴。

    被這婆媳倆吵得，睡得好好的雙胞胎突然哭了起來。

    雙胞胎生下來就瘦小，又一口親娘的奶也沒吃，哭都沒什么力氣，跟小貓崽似的，把項家母女心疼壞了。

    宋恂送完客人重新返回時，病房里亂哄哄的。

    對床的那對婆媳相互指責(zé)，吵得熱火朝天，而自家的兩個小子正被人抱在懷里哄著。

    見他進來，項小羽忙問：“小宋哥，咱什么時候能回家??？”

    “還得住兩天呢，急什么?！彼吴舆^她手里的孩子，讓她躺下休息。

    “我身體還可以，不想在這住了。”項小羽小聲說，“對面那個老太太可吵了，把咱家娃都嚇哭了，要不咱們換個病房吧?！?/br>
    公社衛(wèi)生院的規(guī)模不大，沒幾個病房。這個病房還是徐美芳幫忙安排的，只住了兩個產(chǎn)婦，其他病房的人更多。

    宋恂想了想抱著孩子起身，來到對面的病床，問：“大娘，你們是紅星大隊的吧？”

    老太太住了嘴，點點頭。

    “我剛才看到公社的孫公安騎車下鄉(xiāng)了，好像就是去紅星大隊的，據(jù)說是有人聚眾斗毆?！?/br>
    老太太忙問；“真是去紅星大隊的？”

    “不確定，我也是聽人說的。”宋恂搖頭。

    老太太猶豫半晌后，跟兒媳婦低聲說了什么，便起身往衛(wèi)生院外面跑。

    目送難纏的婆婆離開，病床上的小媳婦急忙跟宋恂確認，“同志，公安真去我們紅星大隊抓人了？”

    “沒有?！彼吴е⒆诱鄯祷厝?，“反正你家孩子有醫(yī)生看著呢，你婆婆在這里什么忙也幫不上，讓她回去吧，你要是有事，可以喊我們或者衛(wèi)生員幫忙?！?/br>
    那老太太是空手來的，吃喝用的都沒帶，只帶了一張嘴過來，進門就跟兒媳婦吵架，凈跟著添亂了。

    不過，前一個老太太離開沒多久，另一個老太太就提著東西進門了，小媳婦看到來人，委屈地喊了一聲“娘”，便嗚嗚哭了起來。

    項小羽躺在病床上一陣唏噓，幸虧她沒遇上這種婆婆，否則孩子還不知死活呢，還要分心跟婆婆大戰(zhàn)三百回合。

    有了對床的襯托，項小羽突然就知足了，至少她的孩子還算健康，生了兩個小子的事也不是那么難以接受了。

    *

    項小羽在雙人病房里住了五天后，終于被允許帶著孩子回家了。

    隨著她的出院，苗玉蘭也不得不趕緊趕回瑤水村。

    “你嫂子還沒出月子呢，這幾天是讓隔壁一嬸幫忙照看的。我得趕緊回去看看?！泵缬裉m交代道，“我這次回去，就請你大嫂她娘來咱家?guī)兔λ藕蛟伦?，等家里那邊安頓好了，就馬上來公社幫你們?！?/br>
    苗玉蘭一撒手，小院里就剩一家四口了。

    于是，宋恂就獨自挑起了革命重擔(dān)，伺候媳婦月子的同時，還得伺候兩個吃奶娃。

    “你上著班就往家跑，能行嗎？”項小羽喝著鯽魚湯，隨口問。

    “有個女領(lǐng)導(dǎo)的好處就在這里了，蕭書記知道咱家的情況，人家主動提出讓我經(jīng)?；貋砜纯??！彼吴ド铣粜∽拥哪_丫，利索地將尿布撤出來，“我已經(jīng)把咱家地址告訴工業(yè)辦的同事了，有事讓他們來家找我，反正離得近?！?/br>
    女同志能休產(chǎn)假，男同志沒這個待遇，單位里也沒有伺候月子這種假期。

    所以，只能這樣家里單位兩頭跑。

    項小羽嫌棄道：“哎呀，我正在吃飯呢，看著你給他們換尿布，我都吃不下去了！”

    “你自己生的，還嫌棄上了?！?/br>
    “嘿嘿，”項小羽轉(zhuǎn)移話題問，“你抓的這只是吉安還是延安？”

    “吉安。”

    雙胞胎的名字最終是由親媽確定的，老大叫宋吉安，老二叫宋延安。

    不過，孩子已經(jīng)出生一個禮拜了，親媽還經(jīng)常將老大老二弄混呢。

    “吉安的大腿根上有一塊指甲蓋大小的胎記?！彼吴@幾天將兩個孩子的全身上下都查看了好幾遍，總算找到了一些不同。

    “那我總不能每次認孩子的時候，都去扒褲子呀?！?/br>
    “他倆現(xiàn)在連話都不會說，還都是吃奶娃呢，分不分得清沒什么要緊。等他們到了上房揭瓦的年紀，你能認清人，別打錯了孩子就行?！?/br>
    項小羽在不知吉安還是延安的小臉蛋上親了一口，“我兒子這么可愛，我才不打呢。”

    朝夕相處了幾天，即便孩子還沒蛻變成她心目中的漂亮娃，項小羽也已經(jīng)很稀罕了。

    宋恂給兩個兒子換了尿布，又扶著兒子他媽去上了一趟廁所，吃喝拉撒都解決完以后，交代道：“尿布攢到晚上一起洗，你跟孩子再睡會兒吧。我一個小時以后再回來一趟?！?/br>
    將吃的喝的用的，以及打發(fā)時間的收音機都放到她手邊，在三張臉蛋上親了親，宋恂又返回單位上班去了。

    最近因為團結(jié)公社被確定為接待外賓單位，公社干部們的精氣神都有了很大的改變。

    同事之間談?wù)摰脑掝}，也大多與接待外賓相關(guān)。即便截止到目前，大家連個外賓的影子也沒見到。

    接待外賓這件事，果然如宋恂所說，是有嚴格的規(guī)范和紀律的。

    昨天省外辦派了一個工作組，來南灣縣的各單位指導(dǎo)工作。

    團結(jié)公社也被指派了一位指導(dǎo)員。

    宋恂剛從家里返回辦公室，便被叫去了會議室開會。

    最近為了外賓的事，公社里三天兩頭開會，宋恂不用問也知道今天的開會內(nèi)容。

    果不其然，一進入會議室，便看到省外辦的那位指導(dǎo)員崔干事，與蕭廷芝坐在最前面商量著什么。

    人到齊以后，崔干事率先談到了作為全省僅有的幾個開放地區(qū)之一，團結(jié)公社所肩負的責(zé)任和使命，又著重強調(diào)了接待外賓的紀律。

    “供外賓參觀的單位，分為一般參觀單位和專業(yè)考察單位。咱們團結(jié)公社雖然只是一般參觀單位，但是擔(dān)負的責(zé)任，面臨的壓力，與專業(yè)考察單位是一樣的?！贝薷墒掠娩摴P輕點了點桌面，嚴肅道，“在這里，我先著重強調(diào)一點，團結(jié)公社被定為了接待外賓單位，可能隨時會有外賓來參觀考察，但是外賓來了以后，他們的考察時間和地點，必須提前與外辦聯(lián)系上報，以防出現(xiàn)意外情況時，造成我方的被動……”

    蕭廷芝趕忙點頭答應(yīng)，會議室里的幾個干部也都跟著附和。

    崔干事繼續(xù)道：“下面這些內(nèi)容，需要同志們認真記錄?！?/br>
    “接待外賓不是簡單的事情，在你們正式準備好之前，外辦是不會讓外賓來團結(jié)公社參觀的。”

    “崔干事，具體要準備些什么??？我們現(xiàn)在還沒什么頭緒呢！”有干部問。

    “在準備階段，各單位需要擬定提綱，整理材料，給我們外辦作為參考。”崔干事笑著說，“以咱們團結(jié)公社為例，這些材料里必須要有建設(shè)公社的歷史經(jīng)過，公社的規(guī)模和特點，先進事跡，先進集體，工農(nóng)漁業(yè)的生產(chǎn)規(guī)劃，社員生活自建社起的改善情況，平均收入，文化水平，以及公社工商業(yè)，文教、體育、衛(wèi)生、交通、科技方面的情況。”

    蕭廷芝：“這些內(nèi)容都是現(xiàn)成的，我們公社剛?cè)〉昧耸〖壪冗M集體的榮譽，上報的材料還是很全面的，只需要增加建社歷史經(jīng)過和社員生活的部分?！?/br>
    崔干事滿意頷首，“這件事你們最好找專門的文員負責(zé)，一定要細致，準確，全面。另外，還要規(guī)劃一條大致的參觀路線，將參觀所需要的時間、交通等方面的材料，一起上報給省外辦。”

    宋恂一面聽著崔干事的要求，一面做記錄。

    從會議室出來時，他的筆記本上記了滿滿三頁紙。

    能被選中為接待外賓單位，無疑是一件光榮的事，但是他暫時還沒能看到這件事給團結(jié)公社帶來的好處。

    接待工作細致繁瑣，需要浪費大量的人力物力，有些企業(yè)為了配合參觀可能還會影響生產(chǎn)工作。

    這與參加廣交會還不太一樣，廣交會是能通過簽單帶來經(jīng)濟效益的，但這次他們的作用更像一個博物館，是外賓們認識我國的一個渠道。

    宋恂單獨找上蕭書記，與她交流了自己的想法。

    “被定為了外賓接待單位固然好，但咱們也要多為公社本身考慮考慮?！彼吴吐暤?，“現(xiàn)在都是省外辦在給咱們提要求，讓咱們公社配合工作，但我覺得咱們也得提一提條件才行。”

    蕭廷芝這些天也被這個接待外賓的事繞得頭疼，她原本的工作計劃都被打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