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奴一邊落針，一邊還能穩(wěn)得住聲線，說道：“他平日里治喘疾的藥我?guī)砹?，但考慮到他現(xiàn)在的身體，我需要重新調(diào)配一些，方子得改?！?/br>
    高悅行的眉頭一直沒舒展過，她說：“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么？”

    藥奴看向她，說：“藥谷一來一去太費(fèi)時日，我需要在京中留一段日子。”

    高悅行理解了她的意思，問道：“宮里還是宮外更方便？”

    藥奴道：“一個暫且落腳的地方而已，我需要采購一些上好的藥材?！?/br>
    這是不難，根本用不著高悅行cao心，皇帝一手就能給辦理妥當(dāng)。

    晚間，藥奴叩見了皇帝，將李弗襄的病情細(xì)細(xì)轉(zhuǎn)告。

    高悅行推開了窗，靠在窗欞上。

    暖閣的帷帳里伸出了一只手，撥開一地的紗，露出臉。

    李弗襄道：“你在那吹風(fēng)做什么？”

    高悅行不肯回頭看他，過了很久，才突兀地回了一句：“你管得著么？”

    李弗襄頓了頓，說：“可是我冷?！?/br>
    高悅行側(cè)過臉瞧他，涼絲絲道：“風(fēng)都撲著我的臉呢，吹不到你身上，你嫌冷，放下帷幔好好裹著被子就是了?！?/br>
    李弗襄不說話了。

    可他也沒有放下帷幔，只是靜靜地望著她。

    高悅行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自己深呼了口氣，強(qiáng)忍著不回頭去看他，過了片刻，她悠悠地說道：“殿下啊，你這輩子活到現(xiàn)在，有沒有最悔之不及的事情?！?/br>
    話剛問出口，高悅行便覺得似乎說錯話了。

    李弗襄這輩子能有多長，他才十七歲，他再怎么回顧，也只是一眼都能望得到頭的生命。

    他不像高悅行，兩生兩世，生死關(guān)走過一次，她失去的遠(yuǎn)遠(yuǎn)比得到的要多，所以如今她握在手中的僅有一點(diǎn)溫情，說什么都不肯放手任其溜走。

    她問李弗襄有沒有悔之不及的事情。

    李弗襄細(xì)思量之后，回答她：“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我從記事起，戰(zhàn)戰(zhàn)兢兢活到現(xiàn)在，如今回想，所走的每一步，或許有的沒能求來最好的結(jié)果，但也無從悔起，他已經(jīng)盡力了。”

    高悅行心里難受，卻靜得很，她把頭倚在窗前，吹著冷風(fēng)，說：“剛剛，我忽然有過一個念頭，你說，那年春獵，我們?nèi)ネ捝将C場的路上，你出逃的計劃若是成功，一切都應(yīng)該會是另一種模樣吧。”

    也許，她還可以更肯定一點(diǎn)。

    絕對會是另一種模樣。

    李弗襄沒有了皇子的身份，便不必在這逃不脫的暗涌中，身不由己的被浪潮裹挾的向前走。

    他會有很多退路，也會有很多選擇。

    他甚至可以去擇定一種自己最喜歡的活法。

    高悅行的心思越飄越遠(yuǎn)。

    李弗襄忽然輕柔的一句“我們不談如果好嗎”將她重新拉了回來。

    高悅行閉了閉眼睛，說：“好。”

    她對著窗外，忽然見到了外面丁文甫的身影現(xiàn)了出來，高悅行尚未意識到什么，便見丁文甫沖她比劃了一個手指南方的動作。

    皇上來了。

    高悅行剛關(guān)上了窗戶，轉(zhuǎn)身，皇帝正站在立屏之后，目光無悲無喜的瞟了過來。

    他不知站了多久，也不知聽見了多少。

    高悅行斂眉行禮。

    皇上從屏風(fēng)后轉(zhuǎn)了出來，沒太在意她，而是走到了李弗襄的床榻邊，嘆了口氣，說：“朕依稀記得，當(dāng)年在蕭山獵場，也有人勸過朕，說你的身份尷尬，與其留在宮中多生變動，還不如放你到外面的天地里，或許你能活得更快樂一些?！?/br>
    高悅行心中詫異。

    原來還有這種事，當(dāng)時皇帝聽說李弗襄跑了可是盛怒，到底誰敢逆著皇帝的意思提出這種建議，高悅行很是好奇，也很是佩服。

    高悅行只在心里默默的想著，既沒有說出口，也沒有變現(xiàn)在臉上。

    偏偏皇帝在這個時候想起了她的存在，看了她一眼，抬手指著她，道：“那個人就是你爹，高景?！?/br>
    高悅行當(dāng)即愣住了，可仔細(xì)一回想又察覺了不對勁。

    “陛下，可臣女的父親，當(dāng)時并不知殿下失蹤的事啊?！?/br>
    皇帝道：“當(dāng)然，那是事后?！?/br>
    高悅行恍然點(diǎn)點(diǎn)頭，她直覺自己的父親不是那么莽撞的人，有一家老小的牽絆，他行事作風(fēng)怎能不謹(jǐn)慎。

    皇帝遙想著當(dāng)初的事情，說：“高卿……有一雙能洞穿古今的眼睛啊，他當(dāng)時甚至肯向朕承諾，弗襄若出了宮，真正成了一介平民，你若還是愿意，他也同意將你許配給他?！?/br>
    高悅行心中大憾，她竟然從來不知此事。

    高景也從未在她的面前提起過。

    作者有話說：

    一更，二更稍晚

    第92章

    皇帝只是隨口一帶曾經(jīng)的往事, 便不再繼續(xù)這個話題，徒留高悅行自己一個人在心里翻江倒海。

    他把心思都放在了李弗襄的身上，抬手捏了捏他的臉, 似乎是想說什么，張了張嘴，卻又什么也說不出口。

    當(dāng)然一切的源頭都在于他。

    他差點(diǎn)毒殺了自己本應(yīng)最疼愛的兒子。

    其實(shí)，若論起悔之不及的事情, 皇帝才是最能感同身受的那位。

    皇帝在寂靜的夜里, 身邊失去了前呼后擁的宮人, 對著自己的兒子說道：“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痛, 朕體會過了，不想再有第二次了。”

    李弗襄的身上總有這種本事。

    明明清晨還氣得肝痛, 晚上又對著他心疼的不得了。

    皇上道：“……朕記得, 你膽子小, 是最怕死的了, 怎么能狠得下心服那種藥呢？”

    李弗襄不愿意對過往有所解釋，只說道：“以后不會了?！?/br>
    藥奴拜見皇帝在書房，除了許修德，誰也不知道，在藥奴告退后，皇上拿出那副他珍藏的畫像, 對著畫上那看不清面容的女子, 慟哭不已。

    人是老了。

    漸漸的經(jīng)不起摧殘了。

    皇帝坐擁天下, 終究也有自己留不住的東西。

    高悅行不動聲色地退出了乾清宮。

    他們父子之間, 是至親, 也是至疏。

    高悅行不好摻和, 也不知到底該如何調(diào)停, 她退出乾清宮，侯在外面的傅蕓立刻給她披上了一層衣裳。

    高悅行走了幾步，又停下，抬頭望了一眼天上的月。

    傅蕓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但卻能感知到高悅行心中的不快，她溫聲道：“高小姐今兒晚膳也不曾用，奴婢回宮給您準(zhǔn)備點(diǎn)吃的吧?！?/br>
    高悅行肚子里不是很餓，心口難受發(fā)堵，不想說話，只搖了搖頭。

    傅蕓一手扶著她，一手提著一盞羊角風(fēng)燈，在兩位禁軍的護(hù)衛(wèi)下，朝春和宮走去。

    高悅行明顯感覺到這幾天夜里，宮里的女人們熱鬧了些許。

    晚上走在宮道上，偶爾都能遇到些出門散步的嬪妃了。

    那些女人高悅行大都不認(rèn)識，即使上次在宮宴上見過，腦子里記得也是很艱難。

    皇上年輕時房中的侍寢們，各個都是頂好的顏色，但是也個個經(jīng)不起歲月的流逝，臉上已經(jīng)顯出了老態(tài)了。

    高悅行覺得她們長相都差不多，穿著也都極為相似。

    只有一個孟昭儀，能讓高悅行的印象深刻一些。

    一是因?yàn)樗南嗝泊_實(shí)比其他人出挑，二是因?yàn)樗切磐趵罡ミw的生母。

    有皇子傍身，孟昭儀的穿著打扮也比其他人更招搖一些。

    在路過一處假山石的時候，高悅行在石上撿到了一只紅燈籠，很小，只有巴掌大，不是很起眼，但是已經(jīng)殘敗不堪地落在了那里，像是不小心被風(fēng)刮來的。

    傅蕓見高悅行饒有興致地盯著那個燈籠看，說道：“大約是孟昭儀宮里吹出來的吧?！?/br>
    高悅行好奇地問道：“孟昭儀還喜歡這些小玩意兒呢？”

    傅蕓：“并不是喜歡，昨日里，禮部將信王殿下的婚期定下了，臘月初十，在年前?！?/br>
    高悅行算算日子：“還有兩個多月，好早?。　?/br>
    傅蕓解釋道：“禮部說，若等到來年春，前后日子都不大好，不如早些定下，選個吉日?！?/br>
    高悅行道：“那宮里可有的忙了。”

    傅蕓想起了什么，悠悠嘆了口氣，道：“可不是么，只是……”

    高悅行見她猶猶豫豫，道：“你有話便說吧，在我面前有什么可顧忌的?！?/br>
    傅蕓便直說道：“皇上昨日里見了禮部的折子，便召信王殿下今日進(jìn)宮，爺倆同用晚膳，順便商議信王殿下的婚事，可誰料皇上今日不僅忙著，情緒還不佳，信王殿下在宮里足足等了兩個時辰，連陛下的面都沒見著，就被打發(fā)出去了?！?/br>
    皇上在忙什么？

    當(dāng)然是李弗襄的??！

    晾著一個兒子，卻牽腸掛肚的疼著另一個兒子……

    高悅行皺眉嘆了口氣。

    宮里這一攤亂麻，她單是看著就有些煩了，但是又由不得高悅行不想，她仿佛天生就是cao心這些的命。走出了幾步，高悅行開口道：“信王殿下的那位妻子，無論是賢德，才貌，還是家世，都是比著太子妃的標(biāo)準(zhǔn)選的吧?！?/br>
    傅蕓正扶著高月行的手一僵，隨即埋下頭，不肯答話。

    她一個奴才，可不敢在宮里議論這些。

    好在高悅行沒在這個問題上深究，似乎只是想到這里隨口一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