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區(qū)里平日并不熱鬧，但今天日子特殊，再忙的人這個時候也會在家。一推開院門，就聽見不遠處孩子的歡呼聲，小徑上擺出圓錐形的冷煙花，一個大膽的小女孩從父親那兒接過打火機，點燃后飛快地跑開，就看錐形頂部很快像噴泉似的，盛放出藍紫色的焰火，劃出漂亮的弧線后，又如同流星雨般紛紛在地面上墜落。

    那家人有不少小朋友，所以煙花也按人頭買了很多，一只點完，便有第二個小孩接受任務(wù)，上前點燃。

    路面上青色的石磚很快再次被煙火照亮，在風(fēng)中泛起一痕痕水色的光影，伴隨著燃燒的窸窣聲，背景的天幕中也開始出現(xiàn)紫紅色和綠色的煙花，星星點點地疊加出顏色，傳來一聲聲空曠的回響。

    溫降仰頭看著，呼出的熱氣在夜色中仿佛軟白的輕云，感嘆道：“好漂亮啊?！?/br>
    遲越也彎起嘴角，牽住她近在咫尺的手。因為只穿了外套，不像平時一樣里三層外三層地套著毛衣，摸起來有些涼。

    溫降也很自然地握緊他的手，指間被風(fēng)吹得僵冷的感覺很快便褪去了。等到第二只煙花噴泉熄滅，她轉(zhuǎn)過頭來，眼底卻依舊躍動著星光，認真望著他道：“遲越，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遲越笑著回應(yīng)，在第三個噴泉盛放時，俯身攬住她，在她發(fā)頂輕吻了一下。

    第58章 、降溫

    春節(jié)過去, 一切照舊，家里的裝飾也沒有撤去，就這樣喜氣洋洋地掛著。

    等到大年初五, 寒假就只剩最后一個多星期的時間，數(shù)學(xué)家教也回來了, 兩人便收起了之前過年時松弛的狀態(tài)，重新回到高三生的身份上來。

    三個小時的課結(jié)束后, 家教老師把水杯裝進自己的帆布包，問：“你們什么時候開學(xué)？”

    “二月九號, 元宵節(jié)過了之后?！睖亟祷卮?。

    “四月就又要選考了是吧？”對方又問。

    “嗯, 過幾天就要報名了?！边t越點點頭。

    “那你最后這個學(xué)期數(shù)學(xué)應(yīng)該還是我來帶吧？內(nèi)容雖然都教完了, 但是復(fù)習(xí)怎么也得幾個月吧，價格就跟之前一樣，一節(jié)四百?！睂Ψ降馈?/br>
    遲越本來已經(jīng)想開口答應(yīng)，聽到最后這句，才想起錢的事，微微抿起唇線，心里快速過了一遍賬。

    最后只慶幸他們之前是按周結(jié)算費用的, 上個學(xué)期和寒假剛開始的那周學(xué)費都已經(jīng)打給她了，一次兩千八，少說也轉(zhuǎn)了八次。

    他這才后知后覺這是筆巨款, 要是下學(xué)期從二月初開始, 一直到六月高考結(jié)束，四個月下來，學(xué)費豈不是得四萬多。

    遲越這輩子還沒為錢煩惱過, 這會兒卻顯得捉襟見肘, 一瞬間涌上來的感覺讓他覺得很荒唐, 喉間微微發(fā)緊，最后回答：“課還是要上的，但都到復(fù)習(xí)課了，還需要每天上三個小時嗎？”

    “那倒確實沒這個必要，你自己看，或者我們隔天，或者調(diào)成一次兩小時。”老師回答。

    遲越思索片刻，輕聲道：“那就改成二四六吧，還是三個小時。”

    “行，那開學(xué)之后我們時間就調(diào)回來了吧，還是下午五點到八點？”對方說著，拎著外套站起身。

    “嗯?！边t越應(yīng)下，送她到門口。

    雖然才四點多，天色已經(jīng)有了幾分陰沉的味道，兩人喝了點牛奶休息了一會兒，又簡單做了點炒飯吃了。

    李阿姨在大年初一那天就告訴他們她從遲家辭職的事了，臨走前來還特意來別墅探望了他們。

    遲越當(dāng)時著急，恨不得把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都翻出來給她帶回老家，鐘安妮耿耿于懷的那幾盒燕窩花膠當(dāng)然不例外，還有樓下酒窖里的什么茅臺酒，兩個小孩全塞她包里了，讓她帶回去給她孫女吃。

    李阿姨當(dāng)時笑著罵他們胡鬧，然而臨走時還是不免掉了幾滴眼淚，囑咐遲越好好念書，到時候考上大學(xué)，也讓她見識見識錄取通知書長什么樣，又轉(zhuǎn)頭抱了抱溫降，“溫溫”“溫溫”地喊了她好幾遍。

    而從那天之后，家里就再也吃不到李阿姨的手藝了，做飯成了他們兩個人的事，每天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今天做什么”，決定好之后便一塊兒窩沙發(fā)上用外賣軟件點菜。

    遲越的廚藝也眼見著從入門到熟練，溫降這天晚上沒給自己安排什么學(xué)習(xí)任務(wù)，看了會兒小說就回房間洗頭洗澡。加上她現(xiàn)在只學(xué)語數(shù)英，每天任務(wù)都很輕松，第二天還賴了會兒床，八點鐘出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做好早餐了。

    雖然只是簡單的培根炒蛋和烤吐司，還切了兩個橙子，但畢竟不用自己動手，吃起來格外的香。

    早飯吃完，溫降把盤子放進洗碗機后，拉開客廳的窗簾，搬著小板凳在落地窗前坐下，一邊曬太陽一邊英語早讀。

    遲越卻不好好學(xué)習(xí)，趿拉著拖鞋在家里走來走去，翻箱倒柜地找著什么，惹得她頻頻回頭。

    等他第三次路過她身后，溫降總算忍不住好奇，起身湊過去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他正往一個大紙箱里裝東西，一排一排全是卡帶，還有他之前買的一大堆花里胡哨的手柄，基本連包裝都沒拆開過，就放在家里當(dāng)裝飾品。

    溫降下意識問他：“你干嘛？”

    “這些游戲和掌機都不怎么玩了，太占地方，打算賣掉?！边t越回答。

    “賣掉干什么，你留著收藏不是挺好的嗎？”溫降說著，扒開他的箱子看了眼，在五顏六色的joy-下翻到一個紅色的馬里奧手柄，又翻到一個皮卡丘的，疑惑道，“這些不是很好看嗎？”

    她以前聽到這些“玩具”的價格，總是會露出一副無法理解的表情，還是第一次開口承認他的審美。遲越被逗笑，伸手揉了一把她的臉，調(diào)侃：“你可真是財大氣粗啊，這也收藏那也收藏，你知道這些東西賣了值多少錢嗎？”

    “多少？”溫降頓時來了興趣。

    “掌機倒是不值錢，不過卡帶保值，動森和健身環(huán)最近炒得高，加一起快兩千，還有第三方手柄，大部分都是限量發(fā)售的，這一筐加起來應(yīng)該有一萬吧。”遲越給她分析。

    溫降跟他在一起久了，已經(jīng)覺得一萬不算什么錢，睜大眼睛問：“那確實很有收藏價值啊，你還賣了干什么？”

    “今年九月都要走了，這么多東西放著不是浪費嗎，萬一家里遭賊了怎么辦？”遲越反問。

    “也是，”溫降這才想起他們都要去讀大學(xué)了，第一時間被他說服，“那你還有什么想賣的嗎？我?guī)湍阋黄鹗帐??！?/br>
    “你就歇著吧，我都收得差不多了，”遲越說著，沖她輕一挑眉，“到時候要真賣出去了，錢都轉(zhuǎn)給你。

    “嘿嘿，好?！睖亟狄膊桓蜌猓y得聽他提起錢的事，沒坐一會兒，就想起他們之前借給敖飛建的一萬塊，都過去十多天了，他說過了年就給他們還一點，剛好打電話問問。

    不知道為什么，溫降撥通他的電話時，竟然有種包租婆催人收租的感覺，讓人覺得有點好笑。

    對面過了一會兒才接起來“喂”了聲，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是敖飛建嗎？”

    話筒里有兩秒鐘的靜默，認出她的聲音后，想也不想就掛斷電話。

    留下溫降錯愕地聽著手機里傳出的“嘟嘟嘟”的忙音，回過神來，氣得重重一拍大腿。

    “怎么了？”遲越被她的動作嚇了一跳，想知道她這樣拍自己疼不疼。

    “敖飛建他敢掛我電話！氣死我了！”溫降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幾乎嚷嚷起來，一邊馬不停蹄地打第二個電話。

    遲越聞言，這才想起自己還有遺落在外的一萬塊，默默把箱子關(guān)好，關(guān)注著她那邊的動向。

    電話振鈴了大半天，總算又接起來，敖飛建已經(jīng)完全沒有那天打電話來哭爹喊娘的影子，愛答不理道：“要錢是吧，找周靜美去，我跟她早分了，她手術(shù)費跟我沒關(guān)系?！?/br>
    “什……”溫降氣結(jié)，第一時間按下電話的錄音鍵，起身去找那張欠條，一邊道，“可是欠條上是你簽的字，你要是不還錢，信不信我去法院告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沒說不還，你就打電話給周靜美嘛，我跟她說了這錢她來還，她也同意了，”敖飛建煩躁地嘖聲，把煙咬在嘴里，低頭去找通訊錄，“她手機號我現(xiàn)在報給你，以后這錢你就找她要，跟我沒關(guān)系了?！?/br>
    溫降還頭一次見變臉這么快的人，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這筆錢肯定是他用什么辦法賴給女生的，遭了這種罪不說，到頭來連醫(yī)藥費都要自己還，簡直壞透了。

    所以等他一連串報完號碼，她也蓄好了力，用盡畢生所學(xué)的臟話罵他：“敖飛建，你這個狗日的人渣！總有一天出門被車撞死！”

    對面也沒料到她堂堂全校第一還會罵人，握著手機愣了一下，直到她又罵他不得好死遭雷劈，才匆匆掛斷電話，心跳得有點快。

    這頭遲越也被這句“狗日的人渣”聽愣了，緩緩走近沙發(fā)，湊近研究小怪物似的盯著她看了好久，末了好看地失笑：“想不到啊，你還會罵人？”

    溫降重重給自己順了口氣，回答：“罵人怎么了，我還沒發(fā)揮好呢，敖飛建這個孬種，這么快就掛電話，就該罵死他！”

    “他要賴賬是嗎？”遲越笑著順順?biāo)谋?，俯身把茶幾上的水杯遞過去。

    溫降咕嘟咕嘟喝完了水，把杯子還給他：“豈止賴賬啊，他還要讓周靜美還錢，瘋了嗎？她剛做完手術(shù)，上哪兒湊錢??？”

    遲越聞言，不置可否地點點頭，片刻后問：“那這錢你還打不打算要了？”

    “我……”溫降張了張口，轉(zhuǎn)頭看他一眼，糾結(jié)地擰起眉心，“她是挺可憐的，可是錢是我們的，那天能給她墊手術(shù)費已經(jīng)很好了，總不能不要了吧？”

    更何況那個人是周靜美，要換了別人，她沒準(zhǔn)還會心軟一些。

    “那你看著辦吧，要不要都無所謂，別生氣就行，為這種人不值得?！边t越又拍拍她的肩膀，起身把那一箱子卡帶搬去前廳。

    留下溫降猶豫了大半天，深吸了一口氣，找到剛才的錄音，記下號碼撥通。

    “……喂？”對面接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溫降聽到她的聲音，和記憶里囂張跋扈的印象完全不一樣，沒有什么精氣神，緊了緊嗓子開口：“是敖飛建讓我打電話找你的。”

    周靜美那天從醫(yī)院醒來后就知道那天幫她交手術(shù)費的人是誰了，眼下認出她的聲音，沉默片刻后，聲音沙啞地回：“我手頭只有兩千，一會兒就轉(zhuǎn)到你這個手機號里，剩下的下個月再還?！?/br>
    溫降愣了愣，沒預(yù)料到她這么干脆，和剛才毫無擔(dān)當(dāng)?shù)脑行纬甚r明的對比，本來只想冷漠地應(yīng)一聲“哦”便掛斷電話，嘴巴卻不受控制，問她：“你真跟敖飛建分手了？”

    那頭默了一下，應(yīng)道：“嗯?！?/br>
    溫降眼睫微動，猶豫兩秒，提起語氣告訴她：“這錢你其實不用還的，敖飛建借錢的時候打了欠條，還錢的義務(wù)不在你。”

    幾秒后，電話里傳來她輕輕的話音：“你跟我說這個干嘛？”

    話里的意思微妙又復(fù)雜，但溫降聽懂了，一時陷入沉默。

    確實，不管是誰，有人能把這錢還上就行了，沒必要跟她說這么多。

    甚至比起敖飛建，周靜美看起來還要靠譜一些，還上錢的可能性更大。

    那頭的人聽她不語，自嘲地笑了笑，又道：“你應(yīng)該很看不起我吧，之前在學(xué)校里裝得了不起，實際上就是一個爛貨，被男人搞進醫(yī)院，還要自己出手術(shù)費……

    “哪比得上你啊……全校第一名，找到了遲越這樣的男朋友，還能考上大學(xué)。”

    溫降不知道她為什么要說這個，下意識蹙眉。

    她在遇到遲越之后，幾乎不會主動去回憶之前那些痛苦的經(jīng)歷，那太多了……她長到這么大，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怎樣遺忘，至少不會讓自己想起。

    可眼下周靜美主動揭開傷疤，溫降想到那個灰沉的午后，那個血淋淋的“婊.子”，喉頸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道輕輕扼住，竟然感到久遠的惡意，覺得她現(xiàn)在還能說出這種話，真是無藥可救。

    閉了閉眼，她反問：“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不是因為你，我根本不會遇到遲越，光憑我自己也能考上大學(xué)?！?/br>
    “……我知道，”周靜美低下頭來，聲音更啞，安靜良久后問，“你想讓我跟你說對不起嗎？”

    她的話題轉(zhuǎn)得太快，溫降條件反射地皺了一下眉，語氣也帶上了刺：“你真覺得對不起我嗎？”

    至少在那個遙遠的四月，她看起來那么洋洋得意，她沒想過有朝一日，周靜美會開口向自己道歉。

    兩邊再次陷入寂靜，直到遲越端著重新倒?jié)M水的杯子過來，看她握著手機一言不發(fā)，擔(dān)憂地問了句：“怎么了？”

    幾乎是他的話音才落，電話里便傳來一聲啜泣，周靜美壓抑許久的情緒總算崩潰，咬著唇點點頭，發(fā)出一個“嗯”的鼻音。

    溫降手背霎時起了層雞皮疙瘩，不知道該怎么形容自己現(xiàn)在的心情，只是下意識把聽筒離遠了一些。

    周靜美的話在抽泣中變得斷續(xù)，但的確是在道歉：“對不起，我是真的覺得對不起你……我以前真的太傻，也太壞了……要是我也能有你這樣的腦子就好了……溫降，我真的很羨慕你，明明你家跟我也差不多，怎么我就不能像你一樣呢……”

    溫降聽到這兒，垂下眼簾，煩悶地輕抿干燥的唇瓣。

    像是陳舊的惡疾突然松動，幾乎有要連根拔除的傾向，牽起胸口的陣陣鈍痛。她聽著她的哭聲，眉心不適地擰緊，想要捂住耳朵。

    但最后只輕吸了一口氣，讓肺部流入微涼的空氣。她的聲音聽起來清晰又冷淡，告訴她：“你才十八歲，話不用說太早……”

    話音到這兒微頓，才又補充：“以后不要再跟那些人渣來往，找個工作養(yǎng)活自己，會好起來的。”

    周靜美聽到這句，哭到一半的眼淚再次決堤，顫抖著應(yīng)了個“嗯”后，低聲道：“……謝謝你，那天還愿意幫我。”

    溫降言盡于此，已經(jīng)沒有更多精力和她交談，只回復(fù)：“掛了電話之后，記得把錢轉(zhuǎn)過來?！?/br>
    “……好?！彼龖?yīng)下。

    放下手機，溫降又在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最后轉(zhuǎn)身把臉埋進遲越的胸口，伸手抱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