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全家福 #402;dпeп.#269;м
3、 胡向云出了月子后,家里堆積的庫存一天天減少,這當然不是因為程萬里的生意回春了,而是他低價轉手了。 實在沒辦法,有兩個孩子要養(yǎng)活,還有罰款要交。 他暫時不敢再賭一把未來。也許好運會再次降臨,但遠水解不了近渴,眼下正是缺錢的時候,不確定的運氣兌換不了人民幣。 也是從那時起,家里開始頻繁地傳出爭吵的聲音。 散落的碎瓷片和玻璃折射出詭譎的光芒,像教堂里的玫瑰花窗摔成碎片,泄露了信徒懺悔時的罪惡。 程朝又一次被遺忘在“戰(zhàn)場”之外。 他貼墻站在角落里,唯唯諾諾地辨認著,那是自己的父母嗎?是早上柔聲叫他起床的胡向云嗎?是一邊捉弄他一邊幫他洗臉的程萬里嗎? 滿地都是小鏡子,他卻只從鏡子里看到兩張陌生又憤怒的面容。他們的身體里仿佛有個松了口的氣球,飛天遁地般尋找出口,把眉眼擠得扭曲變形。?ōzнaiшu.ìnfō(pozhaiwu.info) 當爭吵歸于平靜,胡向云總是將臉深埋在手臂里低聲啜泣,程萬里則坐在她斜對面嘆氣,而程朝終于找到機會,趕在下一場槍林彈雨前跑回房間,趴到床邊看程夕。 程夕一天天長大,會鬧會笑,會在看到哥哥時興奮地揮手蹬腳。 可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在外面經歷了怎樣的膽戰(zhàn)心驚,不知道自己多么害怕玻璃破碎的聲音,也不知道自己甚至會被當作“人質”,被要求在兩個瘋子之間做出選擇或評判。 程朝心里小小的嫉妒又開始生長。 夕夕,為什么你可以置身事外?我們明明是連成一體的孤島啊,你怎么能讓我一個人經歷風雨? 程朝把自己的手指伸到程夕面前,被她一把抓住。她的指甲該剪了,掐著他的皮rou,程朝心里像是被刺了一下。 夕夕,你也聽到他們在吵架嗎?你會覺得害怕和厭煩嗎?你會不會和我一樣,想要捂上耳朵呢? 程夕回答不了,喉嚨里迸出開心的咿咿呀呀。程朝牽著她的手擦掉自己的眼淚。 夕夕,你快點長大吧,這樣我就不是一個人了。 爭吵不知持續(xù)了多久,忽然在某一日毫無征兆地畫上了休止符,那天程萬里和胡向云難得停戰(zhàn)言和,還帶著兄妹倆去照相館拍全家福。 程朝一路都很興奮,不用提心吊膽面地對滿地狼藉,也不用害怕地捂著耳朵,他甚至能聽到風穿過自行車的輪轂,碰撞出清脆的金屬音。 那時候拍照要先挑選背景布,高樓廣廈或曠野草原,小橋流水或異域風情,一塊背景布換一場夢中的旅行。 遠方在哪里?遠方在相機的鏡頭里。 他們去的是永安鎮(zhèn)上唯一的一家照相館,年久失修,更換背景布時,輪滑卡住了。鄉(xiāng)村田野的背景還沒升上去,歐式莊園也才冒了個尖,不上不下地正卡在中間。 老板折騰了半天也沒搞定,最后只好用打折來挽留這單生意。 程萬里和胡向云沒有理由不同意。 他們在不倫不類的背景前站好位次。胡向云坐著,把快睡著的程夕抱在懷里,程萬里和程朝站在她們身側。 老板舉起相機:“我數叁二一,大家笑一笑,來,叁——二——一!” 然而快門按下的瞬間,一家四口里只有程朝在笑。 他們就這樣被嵌在了五寸大小的相紙中,塑封一裹,在陽光下反射出絢麗的顏色,勉強增添了些幸福的味道。 程朝還不知道,這張全家福的意義,也許并不在于“?!保谟凇叭?。 拿到照片的第二天,胡向云把兩個孩子送去了娘家。她和程萬里決定南下打工。 那一年,鄭集英已經五十八歲了。 她的手臂干枯,如同起皮的老樹干,脆得輕輕一摸就會掉渣。四個月大的程夕躺在她懷里,讓人想到冬天枯樹枝上的鳥巢里瑟瑟發(fā)抖的雛鳥。 程朝站在鄭集英和胡向云中間,她們的對話鉆進耳朵里,他發(fā)現自己第一次聽懂了大人的話。 “錢”“缺錢”“賺錢”,成年人的世界說穿了也沒什么復雜的。 但最后胡向云說:“我該走了?!?/br> 走?走去哪里?不帶走我和meimei嗎?程朝終于意識到不對勁,突然停止的爭吵原來是離別的預兆。 他拽一拽鄭集英的衣角,又一臉急色地看向胡向云。但鄭集英只是輕輕地拍拍程夕哄她睡覺,頭也不抬地說:“走吧?!?/br> 胡向云的眼淚當即流出來。她擦擦眼淚,二話不說,轉頭就走。 程朝松開鄭集英,下意識地去抓胡向云,衣角像小魚擺尾,從他手里滑過。他又追著跑到院子門口,胡向云卻已經跨上自行車,車輪摩擦著地面,揚起一片塵土。 離別或許是人類情感最復雜的場景之一。 叁歲的程朝詞匯系統(tǒng)還不夠豐富,只知道毫無章法地哭著喊“mama”,但直到胡向云的身影消失,她也沒停下,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 等到程朝稍微長大一些,他就可以準確翻譯出這么多聲“mama”的含義。 mama,你不要走。 mama,你不要丟下我和meimei。 mama,你回頭看看我。 …… 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在自責,覺得是自己沒有出聲挽留胡向云,才讓她走得那么堅決。 可是他無法帶著長大后的心智回到叁歲的那一天,就像他也不確定,胡向云離開時,有沒有過一瞬的心軟和猶豫。 再也不要拍全家福了。他哭得直吸氣,眼淚灌進嘴巴里,苦澀又難以下咽。程朝在短短的人生里,學到了貫穿一生的教訓。 任何微小的幸福,都要付出極大的代價。 胡向云真的走了,不可能再回頭突然出現在門口了。 程朝擦擦眼淚,轉身回家。而程夕已經睡著了,她還是什么都不知道。如果她做夢,夢里說不定還是胡向云和程萬里。 可是夕夕,沒有他們了,只有我們。 程朝對程夕的情感變得復雜而糾結。 他曾比任何人都期待她的到來,無數次貼在胡向云的肚子上,心里默默地喊著“meimei”;他也比任何人都小心地呵護她,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守著她,陪她玩鬧,也看她睡覺。 現在,他卻無比嫉妒她,嫉妒她一無所知,嫉妒她的世界里竟然沒有爭吵和離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