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謝秋石又唱了兩句，怔怔看著窗外，南地的朝陽似乎離人更近，云霞像一匹長長的錦緞，幾乎蓋到人身上，又似孔雀展羽，光彩奪目。

    一聲嘹亮的歌喉隨著日升一起劃破天空，不知是哪位幽冥弟子清晨開嗓，唱的依稀是南地有名的“海菜腔”，婉轉(zhuǎn)柔美，亢亮恣意，道似多情，又似無情。

    謝秋石也跟著唱起來，好似這般便能將心頭煩悶都甩去。

    他唱得難聽，那歌者也不嫌，只頓了頓，便和著他唱起來，一引一隨，一伴一和，耐心而溫和地牽著他，縱著他，叫他想起一路游歷時(shí)聽聞的山中情歌，想起來來往往的鴛鴦眷侶，不自覺間眼眶微紅。

    我又想他了。謝秋石心道，想他時(shí)倒沒也多喜歡他，不想時(shí)心里卻空落得緊。

    “怎么這樣呢?！彼]上眼，反復(fù)說道，“怎么這樣呢……”

    他再次昏睡過去，這一覺便睡到了傍晚時(shí)分，沒做夢(mèng)，直睡得謝掌門頭暈眼脹，廢了好大力氣才扒拉開眼睛。

    李望塵又坐在他床邊。

    “你怎么還沒回去呢？”謝秋石啞著喉嚨問。

    李望塵沒有搭理他，執(zhí)意念完了手中這卷經(jīng)，才看著神情懨懨的謝掌門，遲疑道：“實(shí)不相瞞，我此行前來，除了誦經(jīng)，還有別個(gè)問題想問謝掌門?！?/br>
    謝秋石訝然失笑：“我說怎么非得留下，什么問題？說來聽聽?！?/br>
    李望塵起身道：“事關(guān)我在武陵的一位摯友……”

    謝秋石一愣。

    “多年前一次試劍大會(huì)上，我與他相知相識(shí)，一見如故，相約將來結(jié)伴同行，到彼此師門一游。”李望塵來回踱了幾步，似是在斟酌措辭，“只是事發(fā)突然，武陵派陡逢天劫，他匆匆離去，我們尚未來得及互通姓名便猝然別離。后來我也試著去了武陵數(shù)次，卻陰錯(cuò)陽差，沒有再見到他?！?/br>
    謝秋石眉頭一跳：“你這位摯友不會(huì)是……”

    李望塵徐徐搖頭：“過了些年頭，我回到迦葉寺潛心修習(xí)，便也將這些瑣事拋諸腦后，想著人生漫長，行人紛沓，年少之約，不可過于介懷……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從每日都要想一想他，變成一月想一回他，又變成一年不過想起三四次，久而久之，甚至不太想得起他的模樣——直到謝掌門宣告繼位，前任掌門薛靈鏡的畫像被送入了登仙閣?！?/br>
    謝秋輕嘆一聲：“你那友人，果真是薛靈鏡?！?/br>
    “確然?！崩钔麎m無奈笑道，“瞧見他畫像那一刻，我方知道自己曾經(jīng)寤寐所思的是何人。不知為何，過去早已忘卻的種種卻如昨日一般清晰起來，酒樓把盞，廊下望月，庭前論劍，挑燈煮酒……一顰一笑，皆在眼前?！?/br>
    謝秋石沉默。

    過了片刻他才玩著手里的茶盞問道：“你如今來找我，又有什么用呢？”

    李望塵腳下一頓，徐徐道：“昔日故友，如今遙隔銀漢，要見一面，更是難上加難。你是武陵掌門，他若下界，總是會(huì)來尋你吧？”

    謝秋石悶悶不言。

    李望塵當(dāng)他默認(rèn)了，朝他一揖到地，懇求道：“謝掌門若有緣再見他一面，請(qǐng)?zhí)嫱麎m問問仙人，可還記得昔日春城之約？若他還記得，請(qǐng)掌門替望塵轉(zhuǎn)交此物，若他已忘卻，那便罷了?！?/br>
    說著他將一紙卷遞予謝秋石，謝秋石伸手接了，隨手揣在袖中。

    李望塵大喜，又躬身道：“感激不盡?！?/br>
    謝秋石道：“你再念會(huì)兒經(jīng)吧?！?/br>
    李望塵：“什么？”

    “那個(gè)靜心咒?！敝x秋石道，“你再念十遍，我有事要告訴你?！?/br>
    李望塵有些疑慮，卻到底喜悅更勝，聲調(diào)輕快地誦起經(jīng)文。

    謝秋石坐在窗前，遙遙看著紅日云霞，看著大片大片的劍蘭花，南地濕熱，泥中生著各色菌種，朝生暮死，一天換一個(gè)樣子，竟無一日重復(fù)。

    他久久看著，一時(shí)竟癡了，腦中想起鹿回坡前的薛靈鏡，又想到雷霆中絞斷自己指甲的燕赤城，心中又是通透又是茫然——通透的是“是什么”，茫然的是“為什么”。

    “謝掌門？”李望塵忽喊道。

    “怎么？”謝秋石驀地驚醒，發(fā)現(xiàn)自己雙頰微濕，眸中酸澀，不免有些赧顏，忙搖了搖頭。

    “我念完了?！崩钔麎m笑道，“謝掌門要告訴我什么事？”

    他劍眉星目，笑起來朝氣蓬勃，謝秋石到嘴邊的話轉(zhuǎn)了轉(zhuǎn)又咽進(jìn)腹中，轉(zhuǎn)而問道：“有個(gè)問題困擾我許久，想問問你——常有人欽慕我武陵桃花常開不敗，要來游覽觀瞻，走了很多歧路，百轉(zhuǎn)千回，終于到了山前，然而滿山桃花早已在山火中付之一炬，你說，我當(dāng)不當(dāng)為他指路？”

    李望塵一怔，繼而哈哈一笑：“謝掌門也是惜花之人，才會(huì)被這樣的問題困擾。”

    謝秋石沒想到他會(huì)這么說，“啊？”一聲，傻了眼，半晌才道：“罷了。惜不惜花不一定，惜財(cái)?shù)故钦娴摹Ｖ樽舆€我?！?/br>
    說罷手往李望塵眼前一攤。

    李望塵正有此意，順?biāo)浦鄣貙⒎鹬榉呕刂x秋石掌心，握住謝秋石的手腕，替他合上手掌：“游人的桃花已落，謝掌門的桃花卻似還開著?！?/br>
    謝秋石動(dòng)作一頓，僵立片刻，猛抬起腿，往李望塵褲腿上狠狠踩了一腳，罵了聲：“胡扯！”

    李望塵走后，兩個(gè)女弟子招待謝秋石用了晚膳，一口一個(gè)“辟谷已久”、“招待不周”，謝秋石心知不妙，揭開食盒，果見不是蝎子就是蜘蛛，唯有兩塊類似魚rou的物事，他夾起一口，剛?cè)M(jìn)口中，女弟子便笑稱“這是五花莽”。

    謝秋石“誒喲喂喲”邊吃邊吐，女弟子舉起拂塵就打他：“煞費(fèi)心思用靈物招待你，你怎么這般不識(shí)好歹？”

    謝秋石自然不敢還手，連連求饒：“仙子jiejie，饒了我，我可不敢吃你們的靈物，施舍我點(diǎn)花朵露水便好?！?/br>
    幾個(gè)女弟子便笑嘻嘻端來兩盆劍蘭，謝秋石苦著臉咬了口，頓時(shí)麻了半張嘴。

    一頓飯吃到夜里才算罷休，謝掌門白日睡久了，到了晚間便睜著一雙精亮的貓兒眼，跑到隔間搖醒李望塵，伸手要扒他的衣服。

    李望塵驚道：“謝掌門？在下心有所屬……”

    “呸！”謝秋石道，“誰要你的心，就借你的衣服穿穿。外面那花兒專門毒我武陵門人，你們迦葉寺以‘金鐘罩’‘鐵布衫’聞名，這身‘鐵布衫’姑且借我一用?！?/br>
    李望塵哭笑不得，忙道：“謝掌門，這金鐘罩鐵布衫都是煉體的功夫，和我的外衣有甚么關(guān)系？倒是我行囊中有一袈裟，是件刀槍不入的法器，可先借你一用?！闭Z畢又問：“謝掌門是想離開幽冥教？”

    謝秋石一邊翻他行囊一邊搖頭：“心情不爽，想出去散散步。”

    說著便毫不客氣地披上李望塵的袈裟，游魂般融進(jìn)了沉沉的夜色。

    夜間風(fēng)涼，他對(duì)幽冥教的地界仍不熟悉，便照著啞仆背自己走過的那條小徑一路疾走，直奔到額上沁出汗來，胸中郁結(jié)之氣也略消散，他深吸一口氣，喉中微癢，這才隱約理解了為何有人會(huì)喜歡那苦酒。

    足尖又一次踢到草叢中掩埋的枯骨，他心知這是到了百花谷的入口，便停了腳步。

    他在毒瘴前站了許久，遙遙望去，但見腥臭的煙瘴無邊無界，便搖了搖頭，欲轉(zhuǎn)身折返，卻見不遠(yuǎn)處閃過一點(diǎn)幽幽藍(lán)光。

    謝秋石略一蹙眉，隱隱想起那方向正是蒼雀處決男子時(shí)提及的“曼陀羅園”，不免心中一動(dòng)，腳步輕轉(zhuǎn)，掉頭往那藍(lán)光所現(xiàn)之處跑去。

    曼陀羅園藏在濃黑的夜霧中，樣子看不真切，只瞧起來比尋常小樓更加高聳細(xì)削，謝秋石定睛去看，才發(fā)現(xiàn)這不是竹樓，而是石屋。

    里頭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他附耳在石壁上細(xì)聽，隱約聽到鎖鏈拖行與哀嚎之聲，嚎聲啞沉，是男子，細(xì)聽之下，竟有些熟悉。

    “什么樣的人得在這時(shí)候處決？”謝秋石咕囔，忽見那藍(lán)光又一閃，一陣桃花幽香傳來，他微微睜大了眼，“……祝百凌？”

    細(xì)細(xì)一嗅，確然是幽冥仙子身上的氣息，謝秋石貼身挨上石壁，壁虎似往上游走，貼在氣味傳來的二樓窗前，小心翼翼沿著窗紗邊緣掀開一角，往里看去。

    祝百凌果真坐在正中，孔雀提一盞竹燈侍立在左側(cè)，蒼雀碧湖站在右側(cè)，屈指在墻上叩了數(shù)下，石墻“嘎嚓”而動(dòng)，一道暗門徐徐打開。

    腳步悉索，暗門后竟有人，只見兩個(gè)弟子一手執(zhí)長劍，一手拖一條鐵索，將一渾身血污的男子從暗門中拖出。

    那男子始終垂著頭，身上穿的卻是身蒼翠道袍，謝秋石明白過來——這是個(gè)蒼山弟子！

    祝百凌目光冷淡地俯視著他，像在看一只掙扎不休的蒼蠅：“說罷，你在武陵，都干了些什么？”

    那男人聽到她的聲音便嗚呃起來，“啊啊”數(shù)聲，似在哀求，卻詞不成句。

    “稟仙子?！笨兹腹笆值?，“前些日子此人險(xiǎn)些口不擇言，被屬下割了舌頭?！?/br>
    祝百凌點(diǎn)了點(diǎn)頭，只說了個(gè)字：“賞。”

    那兩名女弟子一個(gè)抓住男人的頭發(fā)，一個(gè)掰開她的下頜，往他口中塞進(jìn)一只毒蝎，蝎子雙鉗鉗住他的舌根，叫他發(fā)出一聲慘叫，竟?jié)u漸能說出話來：“仙子饒命??！饒命??！奴才一件不該做的事都沒做……都沒做……”

    謝秋石呆呆看著，手腕微微發(fā)抖。

    祝百凌不耐煩地一拂袖。

    孔雀冷聲喝問：“食錦蟲陽魄飼養(yǎng)不易，你為何輕易用在蒼山弟子身上？自曝身份、打草驚蛇？”

    那人哭道：“教主有所不知，實(shí)在是謝秋石那小兒欺人太甚……”

    他說罷連連討?zhàn)?，謝秋石卻一個(gè)字都沒有聽進(jìn)去，只目光冷峻地瞧著那男子，只見幽幽藍(lán)光映亮了他的面容，雖血污遍布丑陋不堪，卻也能清晰辨認(rèn)出——這正是那日在武陵，本應(yīng)咬舌而死的徐慶鳴！

    “早知道你們男人沒一個(gè)靠譜的?！笨兹咐湫Φ?，“遇到了些微小事，就給逼得手忙腳亂，底牌都打了出來，還險(xiǎn)些供出我家仙子……”

    “不是小事?。∠勺用麒b！”徐慶鳴哀嚎，“那可是斬雪劍！奴才這條命雖然賤，可也不想魂飛魄散，萬劫不復(fù)啊??！仙子，仙子，奴才照您的吩咐做了這么多，傷了武陵大半弟子，又逼死了薛靈鏡，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仙子好歹饒了奴才這一次……饒了奴才這一次……”

    沒人應(yīng)他，石室只余下徐慶鳴的哀聲慘嚎，祝百凌緩緩抓起一把棋子，一字一句，聲音沉冷：“斬雪劍能教你萬劫不復(fù)，你就出賣本座，是看不起本座，覺得本座不能叫你萬劫不復(fù)么？”

    徐慶鳴頓時(shí)嚇得屁滾尿流，夾緊雙腿一個(gè)字也不敢多說，但見幽冥仙子手臂一揮，他忙閉上雙目，不料這一把棋子沒向自己打來，而是以破空之勢(shì)襲向窗口！

    謝秋石大驚，雙手一松，自二樓躍下，那十?dāng)?shù)顆棋子竟如生了眼睛一般，調(diào)轉(zhuǎn)方向直襲他命脈，緊接著七八個(gè)幽冥弟子飛躍而出，各持一柄細(xì)身軟劍，天羅地網(wǎng)似朝他侵襲而來。

    樓內(nèi)祝百凌冷冷道了聲“生死勿論”，七八柄靈蛇似的軟劍陡然一顫，劍鋒一轉(zhuǎn)，殺招累累。

    謝秋石一踢石墻，借力后躍，蕩開幾柄長劍，不料心口驟然一陣劇痛，低頭一看，五顆棋子齊齊嵌在胸前，鮮血洇紅了大半片袈裟。

    “燕……燕赤城……”他下意識(shí)喊道，懷中忽地一燙，翠玉佛珠綠光湛湛，他驚呼一聲，左掌上拍將諸弟子擊出數(shù)米，右手握住熾熱的佛珠，“咔嚓”一聲，捏了個(gè)粉碎。

    孔雀叫道：“不好！散開！”

    剎那間，幽谷上空風(fēng)云變幻，槍花如雪，電掣雷鳴，謝秋石眼前光暈一現(xiàn)，繼而一片花白，一雙手臂將他重重按在懷中。

    “哈……”他長長地吸了口氣，眼淚“唰”的掉下來，卻沒有回頭，只喃喃道：

    “燕赤城……此番再不是你，我該把你家祖墳挖啦。”

    作者有話說：

    是兩更的量

    第51章 同床假夫婦（一）

    這約莫是謝秋石第一次看到仙君親手使枯心槍，只是雷雨交加，胸前傷口疼痛不已，他又被仙君單手?jǐn)堅(jiān)趹阎?，?shí)在看不真切。

    只見雪白的槍纓在空中颯颯而舞，快得連影子都看不清，槍尖銀亮，閃如星芒，驚鴻一照，長虹貫天，掠過之處無不血花四濺，在謝秋石眼中似只出了一槍，地上已橫尸遍野。

    孔雀逃過一劫，委頓在地，燕仙君眸色一沉，槍尖便往前遞。

    “燕赤城??！”上方陡然傳來一聲暴喝，幽冥仙子飄然而至，橫槍相擋，兩桿神兵相觸，尖聲嗡鳴，火花四濺。

    燕赤城長眉微挑，見到至親，既無寒暄也無笑意，面色冷沉如冰，一字一句道：“燕朱眉，給我個(gè)解釋?！?/br>
    “祝百凌?！弊０倭栝L槍斜甩，紅纓臨風(fēng)，她站直了身量竟與燕赤城相似，聲音同樣咬牙切齒，“不要弄錯(cuò)我的名字！”

    他二人模樣相仿，又同樣生得俊眉修目、英姿颯爽，站在一起如兩柄筆直的劍刃，鋒銳相抵，爆裂出煞氣和鋒芒。

    石頭不太喜歡這種感覺，對(duì)這模樣提槍而立的燕仙君又隱生畏懼，只好大著膽子挨著仙君的胸膛，哼哼唧唧了幾聲。

    仙君頓時(shí)收了銳意，足尖略頓，輕飄飄落在地上，垂目問他：“傷口痛？”

    他還沒來得及回答，一旁的孔雀教主忽然爬起，顫聲道：“謝掌門，你還記得當(dāng)日在武陵提出的三個(gè)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