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從一開始打得便是借著謝家百年氏族勢力給自己做后盾的主意，來接近謝太后的，只是算計著算計著，錯算了自己的心罷了。

    “福順，哀家也許從一開始起就不該嫁給他的，想來已有整整三十年沒有回去過謝府了，皇城內(nèi)的冬天可真冷啊，一年比一年冷，也不知我這把老骨頭，能再熬幾個年頭？”

    謝太后輕舒一口氣撫平了情緒，又恢復(fù)成往日威嚴(yán)端莊的模樣，那個曾經(jīng)的自己最厭惡的樣子。

    ***

    謝太后徐徐下了馬車，目光落在不遠(yuǎn)處的傅曜身上，說來明面上飽受先帝寵愛靜安太妃雖已亡故，但這孩子對帝位卻是執(zhí)著異常。

    “叛軍將領(lǐng)們聽著，現(xiàn)下撤兵折返回去，哀家可以既往不咎，若是執(zhí)意助紂為虐，待援軍至，就是罪不容誅，叛臣之名也會世世代代的背負(fù)下去?！?/br>
    四周叛軍少數(shù)已然放下兵刃，跪伏在側(cè)，謝元昭臉上神情不明，似是那廟里的佛像無悲無喜，莊嚴(yán)肅穆而缺少生機(jī)。

    皇城里的太后，地位尊崇，可更多時候就像是個古玩擺件兒，早已失去了原有的喜怒哀樂。

    綾華著實沒想到自己的母后竟有這般氣態(tài)，見對面軍心渙散，心下立時佩服了幾分，大步走到傅曜面前，將手底的長劍擲了出去。

    “本宮誓死守衛(wèi)大燕，先帝遺詔必須遵循，璟王你自行了斷吧！”

    局勢倒戈的太過突然，眼見自己逐漸成為眾矢之的，傅曜握緊手里的長刀，卻并不如他們所設(shè)想的那樣乖乖束手就擒。

    “謝元昭，你憑什么，母妃因為你做了父皇眼里一輩子的替身，他本就不喜我，又因何在屢屢在重臣面前表現(xiàn)出欲廢嫡立幼的模樣，你瞧瞧后宮的那些個妃嬪，舒貴妃也好，楊妃、李貴人也罷，哪一個不是眉宇氣態(tài)間有三分類你？”

    傅曜聲嘶力竭的嘶吼著，他身旁僅剩下數(shù)十人堅定不已的立在身后，望向謝太后的眼神冰冷、絕望。

    “我就是要讓傅珵也嘗嘗妻離子散的滋味，他憑什么不染塵埃，干干凈凈一身白，要掉到地獄里去，同我同傅翊一樣痛不欲生！”

    白菡霜眸中閃過一絲微漾，大抵形勢已然逆轉(zhuǎn)，容景衍倏爾松開了她。

    腳一沾地，她立時就不顧阻礙的朝著傅曜身邊狂奔而去。

    “碧落黃泉，我都陪你——”

    兩雙傷痕累累的手緊緊交握在一起，四目相對的那一刻，傅曜眸光內(nèi)多了一縷不可言明的柔和。

    孟清禾心底微微有所觸動，然而不待這兩人再有多少繾綣綿長，不知從何處驟然刺出的一柄寒刃生生貫穿了兩人的身體。

    傅曜眼底驚露出一抹詫異，抬眸在謝太后身側(cè)的眾人中掃視了一圈，在捕捉到謝殊臉上極細(xì)微的異樣時，頓時心下了然一片。

    皇城諜司現(xiàn)下由他全權(quán)掌管，未雨綢繆在自己身邊埋下細(xì)作，倒真是一步好棋，是自己棋差一著，輸?shù)男姆诜?/br>
    站在傅曜身后之人奪步而出，猛一用力拔出貫穿二人身體的長刀，迸出的鮮血足足濺出幾尺遠(yuǎn)。

    就在剛才，他得到了謝殊的密語手勢，示意自己動手。

    那人單膝跪地，既非沖著太后也非沖著長公主，而是跪伏在了謝殊面前。

    “諜司暗衛(wèi)赤霄，遵大人之令，已將叛王傅曜伏誅！”

    孟清禾瞳孔驟然一縮，身為諜司女吏良久，赤霄她自然是認(rèn)得的，只他方才的舉動實屬多余，傅曜早已構(gòu)不成威脅，瓦解他的勢力軟禁即可，又何須大費(fèi)周折的置人于死地。

    “瑜娘既下定決心要護(hù)好你阿弟，就不該在此時心軟，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那半塊香木的由來，夫人莫不是忘了？”

    謝殊傾身伏在她的耳側(cè)輕語，姿態(tài)親昵卻又叫人不寒而栗。

    即便沒有援軍，只要赤霄隱藏在暗處，找準(zhǔn)時機(jī)也能將傅曜一擊必殺，諜司內(nèi)那些劍走偏鋒的手段，謝殊竟能在短短數(shù)月間，如此深諳此道。

    孟清禾掌心黏膩，摩挲了一會兒指節(jié)不由收緊泛白。

    地上倒地的兩人好似如釋重負(fù)了一般，白菡霜枕靠在傅曜胸前氣息孱弱，她竭力睜大雙眼細(xì)細(xì)看著眼前男人的容貌，黯淡多日的眼底涌出一抹久違的光亮……

    作者有話說：

    謝殊絕壁是一個陰謀家，他頭腦清醒……

    第95章 、焚毀

    “命人將他們葬在一起?！?/br>
    謝太后凝目望著地上相擁著的兩副軀體, 心下一慟，目光略帶責(zé)備的瞥了謝殊一眼。

    “清硯未免太過自作主張了些，軟禁即可, 哀家并沒有要他們性命的意思?！?/br>
    謝殊垂首不做辯駁，就著謝太后的吩咐躬身應(yīng)是后，攜起孟清禾的手轉(zhuǎn)身離去。

    池靖安率眾趕到的時候，太后一行的儀仗早已平安無事的入了內(nèi)闈。‘圣上’身隕, 現(xiàn)在整個大燕的重?fù)?dān)都暫落在謝元昭母子身上。

    可高座上的太后愁容不展, 陰云密布, 盯著案前鋪展開一方明黃帛錦, 久久未曾吐露一字。

    當(dāng)真是天意弄人，日日夜夜處心積慮謀劃的東西近在咫尺, 謝太后此刻卻連一丁點歡愉也感受不到。

    端王自醒來后便大受刺激, 死死拽著小世子的襁褓一角不肯松手, 不管旁人如何勸慰, 皆是于事無補(bǔ)。

    他這樣真能順應(yīng)先皇遺命、繼承大統(tǒng)么？

    “臣愿意擁護(hù)太子，順天承命，方能國祚綿長。”

    容景衍上前半跪以表忠心，他玄甲上的血跡尚未來得及清理，里頭有旁人的，亦有他自己的。

    “可國師先前曾替端王卜過一卦, 紫薇不顯, 帝星黯淡, 倒是將星勢盛, 何談順天承命？”

    顧泠朝也是一身血污, 立在男人身側(cè), 又豈能叫他得逞, 這般的輕易打響如意算盤。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互不相讓，眼下遵從先帝遺詔方為上選，可傅珵現(xiàn)下的模樣，著實令人擔(dān)憂不已。

    謝太后無暇他顧，下意識的抬眼去尋謝殊的身影，可視線在殿下逡巡了一圈并沒有瞧見人影。

    “清硯人呢？”

    “方才璟王就戮時，就同夫人離開回府去了?！?/br>
    福順低聲在她耳邊回稟道。

    謝太后暗嘆了一口氣，這些時日謝殊的改變她是一一看在眼里的，若非為著孟清禾他何至于此，明明留下璟王于傅珵登基而言，更能彰顯仁德之名。

    “罷了，由他去吧，只要他能穩(wěn)得住朝綱，壓住下面的那些妖魔鬼怪，哀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是無妨?！?/br>
    ***

    謝府內(nèi)張燈結(jié)彩喜氣一片，只留下了少許老仆在院中值守，新歲瑣事不多，連邸口的門牙都忍不住倦怠地半瞇眼打起哈欠。

    濺滿血污的軒車停在府門口，不小的動靜驚醒了盹著的門房，他驚訝的看著孟清禾與謝殊兩人一先一后的自上面下來。

    細(xì)瞅了一番，發(fā)現(xiàn)廂緣上并無車夫蹤影，門牙又偷瞥了眼謝殊順手扔下韁繩的動作，難不成大人今兒是親自駕車回來的？

    孟清禾一踏進(jìn)府門便步履不停的朝南苑走去，自顧著遠(yuǎn)遠(yuǎn)的將身后的謝殊甩開，可他就跟個狗皮膏藥似的，黏得她心煩意亂。

    “你是何時發(fā)現(xiàn)我阿弟尚在人世的？”

    她被擾的實在沒了法子，索性停下腳步對著眼前的男人厲聲質(zhì)問。

    一路相默無言，謝殊沒料到她會突然發(fā)問，步子倏爾一頓，腳下云靴險些踩到她身后拖著的裙裾。

    兩人身上的衣物皆裹著黑泥污血，一時挨得這樣近，謝殊向來愛潔成癖，本想先回南苑沐浴焚香再與她好好解釋，可照眼下的情形，也只好硬下頭皮應(yīng)下她的疑惑。

    “帝棺再如何倉促，也需得停靈三日，請法師誦經(jīng)超度，傅翊的尸身卻在第二日就成了一壇骨灰，其中蹊蹺太過惹眼。”

    而謝嫣然恰是在第二日匆忙離開的京城，此間巧合，不言而喻。

    孟清禾面色稍霽，仍舊冷著一張面孔，謝殊行事向來滴水不漏、面面周全，可那會兒他卻將消息瞞得死死的，甚至將自己囚禁在南苑，是怕自己壞了他的大計么？

    “你總有你的道理，謝殊，自始至終我從沒看透過你，現(xiàn)下也懶得再看了，礙眼！”

    一把拂去男人掌心粗糲的桎梏，唇邊勾起一抹冷嗤，嘲自個兒費(fèi)勁心機(jī)嫁入謝府，本欲與他遠(yuǎn)離廟堂、偕隱深山，卻莫名的做了他手中的‘刀’而不自知，白白叫傅翊失了江山。

    “瑜娘，我……”

    謝殊腳步頓在原處再難挪動一步，喉口溢出的蒼白話語戛然而止，他確實難以完完全全的真正信任過一個人，無論是父親謝錚衡還是容景衍，更別提那會兒還站在他對立面的孟清禾了。

    他想只要瑜娘乖乖呆在他身邊，哪怕生出旁的心思，他亦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至少他以為她會一直一如既往的‘愛’著自己。

    可就在方才，孟清禾看他的眼神變了，以往的癡迷灼熱變成了一潭死水般的沉寂，無悲無喜的令他心慌！不，不該是這樣的……

    孟清禾回到南苑月拱門處，就見攏枝半坐在臺階上，單手托腮逗弄著那幾只她早幾個月前撿回來偷養(yǎng)的貍奴。

    小梅與鴨梨都胖了不少，竟也不似原先那般怕人了，定是主子心善，將它們在謝殊的魔掌下照顧的極好！

    攏枝遠(yuǎn)遠(yuǎn)的聞聲抬眸，乍見著孟清禾的身影，立即小步迎了上去。

    “主子，您可回來了，謝殊那廝把我和窕枝調(diào)回了謝府，幼晴回公主府去了?！?/br>
    孟清禾神色淡淡應(yīng)了聲，就著攏枝的手虛扶了一把，這才稍稍斂下心神。

    “今后我私下吩咐你的事，要瞞著窕枝些，你可省得？”

    攏枝眸色一黯，自是知曉窕枝如今在謝殊手下當(dāng)差，定然是要設(shè)防的，默不作聲的點了點頭。

    ***

    內(nèi)間木桶中冒著騰騰熱氣，煙霧繚繞間，那扇雕花紫玉屏風(fēng)上頭映出一道纖細(xì)豐腴的身影。

    孟清禾褪下了早已在動亂中破敗不堪的血衣冕服，將白皙脂玉的肌膚浸入水中，這才勉強(qiáng)回過神來，感受到了一絲活氣兒。

    她伸出玉臂拿起近案上錦囊內(nèi)的半塊香木，擱在眼前靜靜地看了許久。

    看來阿弟是真的徹底放下過去了，這才會一聲招呼都不打的隨著謝嫣然離開兆京?？v使外頭兵荒馬亂，可無論身在哪一處，即便隱姓埋名藏于市井活在繁雜的煙火氣里，都比死氣沉沉的皇城好上太多。

    珠櫻的瓣唇染上些許潮氣，愈發(fā)晶潤剔透，合上卷翹的羽睫，她將自己整個身子置于水中。

    耳邊無限放大的水聲能讓她暫時不去想與那個人有關(guān)的一切。

    ***

    謝殊身著一襲月白色的中衣坐在書案前，墨發(fā)垂于身前暈出一道長長的水痕。

    沛文立在東廂書齋門外，時不時透過半闔的露窗窺視上一兩眼，今兒個自家大人很是奇怪，往日月上中天，他都會親自去南苑走一趟，暗中探望少夫人，現(xiàn)下子時的三下更漏早早的響過了，怎還沒有動靜？

    就在他正疑惑的間隙，書齋的桐門開了一隙，冷密的蘇合沉香氣傳到沛文鼻尖。

    “你去挑了風(fēng)燈來，今晚我在南苑宿下?！?/br>
    沛文困頓的揉著眉眼，半惺忪間倏爾醒過神來，連忙接過巡夜家丁手底的燈桿遞了過去。

    長夜漫漫，又逢寒夜寂寥。南苑的燈火未熄，攏枝懷抱小梅坐在玉階上直嘆氣，忍不住拿手勾了兩下貍奴漆黑的脖頸下顎。

    “小梅，諜司回不去，這下我也同你一樣無家可歸了?！?/br>
    那只小黑貍奴‘喵喵’的低喚了兩聲，蜷起身子往她懷里拱了拱。

    攏枝擔(dān)憂的回身，看了眼屋內(nèi)還未歇下的自家主子，心里又將那謝殊罵上了個百八十遍，搞得他們無家可歸的卑鄙小人！

    倏爾懷中的黑貓‘呲溜’一下蹦跶到地上，沖向不遠(yuǎn)處拐角外的一雙云靴底下輕蹭著，那姿態(tài)無比親昵，比在自個兒順毛還歡快。